等待黑潮的日子-台灣離島生活的過去與現在
台灣大學研究生
彭士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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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有文字記載以前,津沙就是典型的漁村,除了漁業還是漁業,每年大洋來的黑潮,帶來無數的生命與財富。
好幾個世紀以來,漁村有了轉變,首先來了倭寇匪盜;再後來,來了高高戴著青花帽的朝廷官員;更後來,來了說外國話的殖民者;不久之後,來了大批大批穿軍服的年輕阿兵哥;最近,來了不久前才被稱為「共匪」的大陸人。現在津沙的石砌屋與石板路,像極了卡夫卡居住的布拉格舊城;津沙的海岸,在觀光客的照相機裡比海明威筆下的海洋還要明亮動人;津沙的歷史,雖然缺乏想像力,但是曾在歷史上到津沙留下的足跡也慢慢被揭露,在馬奎斯的世紀變動下,不同氣味下的襖熱,相同的孤寂與美麗……。
不知道是誰說過「在津沙,時光好似停留了幾十年」,這個位於連江縣南竿鄉的一個駐軍小漁村,位台灣的西北約一百四十海哩處,在台灣海峽的彼岸,相當接近福建,是中華民國的領土,美麗卻鮮為人知。津沙舊名「金沙」,因海岸沙灘在陽光下閃耀如金而得名,現在小村有三種人,居民、軍人,還有觀光客與少數新移民。「卡蹓」是我唯一會講的福州話,那是台語「迌迌」的意思,我就用「卡蹓卡蹓」跟村裡的老人搭訕,交換他們純樸的友善和小村的故事。
津沙村過去有數百戶居民,是馬祖最大的漁村,如今只剩十多戶人家,靠著些許的觀光與很少的駐軍生意維持生活。沿著海岸有一座高牆,二十海哩外的那塊陸地,是過去國民黨政府的禁忌,禁忌談論、禁忌眺望、禁忌打聽,政府用一道又長又高的濱海圍牆,掩蓋居民的視聽;用鳴聲大作的防空警報,隨時宣示這個最北方的主權。
今天,高牆背後的美麗海景漸漸亮相,戰地的花崗岩石屋與易守難攻的彎曲巷道是津沙最大的特色,搭配湛藍海洋與金色陽光,小村不自覺她的美麗,卡蹓人卻認為那天空是比希臘還希臘,那海水比地中海還地中海。跟台灣在缺乏社會主體性之下的盲目開發比起來,津沙的時光在高牆下停留了,小村的美停留在那個標語反共的淳樸年代。
昨日的戰地 今日的買賣
「過去在馬祖當兵是很辛苦的,哪像現在輕鬆喔……。」肅殺的年代,緊張的氣氛,一排兵半夜遭對岸的「水鬼」割喉,阿婆說這是她小時候某一天洗衣服時親眼所見,她小聲偷偷地說,彷彿隔牆有耳。這在歷史上被故意空白的一夜,被大陸登岸的水兵謀殺的是些什麼人?他們的家屬是被怎樣被告知的?這些故事在小村一再流傳,真實性已經不可考,徒留我們對神秘戰地的想像而已。
詭譎籠罩的當年,現在也只有從老阿婆口中能感受到一丁點兒了,「也有不適應軍旅生涯的阿兵哥自殺,冬天哪,他們都只穿內褲,白色的,爬岩石,整隻手哪,都是血,看到哪,很可憐……。」從阿婆帶著濃濃福州腔的國語裡,這些故事提醒小村,這裡曾經是戰地的最前線,軍民一條心。
今天,清晨錯落在高牆下的影子是悠閒的,一兩個大頭兵穿著藍色運動褲在路邊刷油漆。漁民近年也不必補魚,早上蹲在路邊殺鰻的民宿老闆說,「因為跟大陸買魚比較便宜。」這十幾條肥鰻,來自非民主體制下的一致肥美,對岸的鰻,令人垂涎,十幾條,才兩千塊。站崗的海防兵也說,「十幾個簍子出去,半個小時就滿滿回來,我們都一隻眼睛閉著放關。」也常有走私菸酒的,對方就把貨藏在海上的某個碉堡,再通知買方去領,這個就要沒收了。
阿婆瞇起眼角深深的皺紋,說以前一三五他們打過來,二四六我們打過去,這是不成文的約定,兩方都怕引發戰爭,但又必須相互威嚇,有時候也休息兩三天再繼續打,開砲的時候,阿婆一定帶著小孩跑防空洞。島上的男人是全副武裝的,發配槍彈,「房子有些被打壞,人也有被打死的……。」過去的烽火只剩下牆上的標語們還一一見證,那一代人漸漸走向凋零,晨風與陽光就在時代被遺忘的邊緣徘徊著。
小漁村是迷信的,島嶼的祭祀很特別,男人扛著神轎衝向海,即使是冬天,他們說這是神的主意,神附身在這些抬轎人身上,向人民傳達旨意。祭拜時要殺豬,現在都向大陸買豬了,阿婆說,「早上打電話訂貨,下午就送來了。」因為島上的豬少,也貴。豬羊魚肉,兩岸的買賣老早就在美麗的津沙海岸,如火如荼了。
石砌屋 風華到傾圮
津沙的純白海岸石階,兩旁的石砌屋,有的經過細心修繕,經營海景民宿;大多早已傾圮,不知人去何處,很難想像過去這裡曾有百來戶居民,是個忙碌的小漁村。「以前哪,阿兵哥多,居民都靠他們吃飯,補衣服的、理髮的、小吃店,還有撞球。」晨風吹過,阿婆悠悠地說以前她家樓下兩台撞球桌,一放假就客滿,忙得不得了。日據時代建立的津沙國小也只剩舊址,國民黨來台,津沙人紛紛外移,津沙國小因招生不足而廢校,曾經一度變成兵營,如今兵營也撤了,只剩幾件居民曬的衣服、棉被在艷陽下感嘆風華不再。
石階上,有一戶石砌屋,周圍荒煙漫草,屋內雜物滿地,仔細看還有電視真空管,原本是一位林老先生獨居於此,賣炸雙胞胎,大灶火旺,油鍋正烈,起鍋的香味四溢,傳到兵營與村裡的家家戶戶,阿婆說,「是津沙人都會懷念雙胞胎的滋味哪。」廢棄的房屋,只剩下牆上「津沙查訖」四個紅字,醒目在陽光下,生鏽的大口油鍋仍擱在灶上,老鄰居經過,還是會伸頭進來看看,回味回味。又不知道誰說,「人生沒有永遠的繁華;眼前的廢墟也都不是永恆。」這口油鍋、這口灶,與昨日的繁華、今日的廢墟,就矗立在海岸的石階,等待海風與時間緩慢的腐蝕。
問阿婆有沒有坐船去大陸「卡蹓」,「去過好幾次囉。」其實,只要本人或直系血親的戶籍在金馬,到了二十海哩外的中國黃歧港,一上岸,就會得到免費的台胞證,再坐兩小時的火車,就到福州了,這裡的人到台灣與大陸是「卡蹓」自如的。近來,大陸的旅行團也來了,商家卻抱怨大陸人的生意難做,買東西先無厘頭地殺價,島上的反共標語也因為過於敏感,處處用海報遮住,而對岸觀光客來到牆上刻著「枕戈待旦」的地方投宿,不知道是否一夜好眠?
傍晚村裡的有個阿公就在屋簷下擺起小桌吃飯,卡蹓的人如果探頭去看看他菜色如何,他一定邀請你坐在摺疊得很特別的鐵板行軍椅上,一塊吃,悠閒地喝喝小酒,吃吃小菜,他會用烽火連天的故事來迷醉卡蹓人,雖然福州口音太重,故事不完全聽得懂,這時如果吃飽了也別客氣,道個再見,歡迎再來,這是津沙人的熱情與慷慨。
村裡幾戶民宿、小吃店,最樂見遊覽車的到來,等待、忙碌、悠閒占小村一天的時間大約是三比二比五,然而這些「卡蹓人」,有多少會記得這裏的故事呢?
津沙人 回娘家
津沙文史工作室成立了,在彎曲的石版路旁,記載著一代代津沙人的故事。「卡蹓」精神代表小島居民的樂觀與友善,島上每天有固定班次的「卡蹓公車」,觀光客租來的摩托車也在村落間穿梭。
七○年代後出生的我們,很難去說這個小村是走向發展的上坡還是下坡,以前台灣人和大陸人都禁止登上這座戰地島嶼,今天兩岸人民可以來去自如,觀光業正在開發,民宿業這個截然不同的產業出現,主導小村未來的命運。民國三十八年,島上漁民走了,近年軍隊也裁撤不少,台灣遊客來了,大陸人也來了,過去的敵人變成朋友與夥伴,禁忌也被攤在陽光下,小村碰到一波一波的外來衝擊,津沙人還是如此誠實、善良、樂觀,以最真誠的面貌對待這一切變化。
這個津沙阿婆在津沙村62號出生,嫁到津沙村74號,門前掛的一對鈸,是結婚時通知村民來喝喜酒的。阿婆生了六個孩子,孩子大了,都到台北就業、成家,現在他們住在新店,也把阿婆接去了。阿婆的戶籍早已遷到台北,只有一個大兒子還守在老家。「還是這裡空氣好哪。」阿婆的雙眼聚焦在遠方,用濃濃的福州口音,一句話,彷彿把童年的津沙重現了一遍,除了空氣,津沙還有什麼好的,就都在這句話背後了。阿婆近來去過好幾個國家觀光,冬天住台北,夏天回津沙,阿婆在這小村的日子是很悠閒的,早晨去操場走一圈,穿戴整齊,就坐在門口給人說故事了。
台北是阿婆的驕傲,津沙是阿婆的故鄉,對岸是阿婆的探險。「津沙人,回娘家」是連江縣政府鼓勵觀光的活動口號,也鼓勵見證過津沙風華的人,回娘家來「口述歷史」一番。而我,一個遊人,離了小島,耳邊還彷彿聽見阿婆用濃濃的福州腔,講著津沙、台灣、大陸,這些年與那些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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