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月亮代表誰的心 (下)
凌晨一點半,聚會結束,分配送女同事回家,因為路線的關係,于甄、雷安芝和另外兩位女同事,都被安排搭我的便車。
微醺的我,感覺城市的漂浮。本來他們說,坐我的車很不安全,但若改搭計程車,丟下我一個人開車,會變成更多人不安全。於是,決定陪我坐在車上,等酒醒得差不多了,再啟動油門送大家回家。
酒精,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敵友關係。我不介意死對頭坐在我車上,繼續跟其他三個女孩談笑風生。
她們問我,「每個月的業績,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只有八個字,了解產品、勤於推銷!」我據實以告,我以掃街的方式,分區拜訪,公司行號、學校機關、社區里民……都不放過。
根據不同的對象,滿足他們個別的需求。我慶幸自己賣的是百科全書,能找到這麼許多不同的切入點,但同時也對自己很有信心。我知道這一套行銷的法則,放諸四海皆準,將來不論我投入哪個行業,都會成功!
分享這些成功經驗,令我振奮。酒醒了,我的眼睛亮了,天色也漸漸亮了。我載著四個美女,吃完永和豆漿,已經清晨五點,整個車廂,都是曙光。
一年之後,我籌備婚事。對象是蕭麗明。公司人太多,我不想用紅色炸彈疲勞轟炸每一個人,只有把紅帖張貼在員工福利委員會的佈告欄,有交情的人,就會來參加。
事過境遷,我不是很記得誰有來參加婚禮、誰沒有出席。但我很清楚雷安芝沒有來,很明顯的,我們之間談不上那個交情,她沒來,我一點都不意外,也不會介意。但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宴客的前一個星期,我去南部出差,順便請了一天假,陪麗明去送喜餅,銷假回來發現我的辦公桌上有一個粉紅色的信封,裡面是雷安芝給我的祝福,很傳統的一個紅包,和很意外的一捲錄音帶。
公務用的便條紙上,寫著:
方經理:
請原諒我沒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在去年同事們的卡拉OK聚會時,錄下你唱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身為總經理特別助理的職業病,就是隨身會攜帶錄音機。
也許我們之間有過很多誤會,但坦白說那天你唱的歌,真的特別好聽。就算你新婚的妻子,已經聽你唱過無數次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都應該讓她再聽一遍那個晚上充滿柔情與勝利的歌聲。
花好月圓,新婚快樂!
雷安芝 敬賀
下意識的反射動作,我立刻把字條和錄音帶藏在抽屜裡。我不想為自己惹麻煩,絕對不會帶回家,更不會讓麗明聽見我曾在公開場合唱過這首歌。
那天,我沒有碰到雷安芝。
幾天之後,我買了一個小禮物,約雷安芝在週末的下午見面,將禮物回贈給她。我開車載她到山上去吹風,兩個人聊得很愉快,有「前嫌盡釋」的感覺。
對我來說,那像是一場告別單身的派對,雖然參加的人數不多,只有我和她,卻很溫馨、也很感傷。也許她永遠都不會明白一個男人即將結婚的心情,表面上人生所有的重大變數,都已經很確定了,但心中還是很不安,總覺得還有一些念頭,不想讓自己那麼快就定下來,但卻沒有機會、也沒藉口再繼續漂泊了。
接著,我舉行婚禮、宴客,然後和麗明去夏威夷度蜜月,半個月後,再回到公司時,于甄跟我說雷安芝辭職了,「她家人催她回去相親。」
雖然,我有點驚訝,但也為她慶幸。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頂多比我小兩、三歲吧,也該找個人結婚了。而我也會不懷好意地想:「她那麼兇,誰能制得了她的脾氣?」
這樣的擔心,顯然多餘。不到半年的時間,她也結婚了。她沒有發喜帖給大龍文化的同事,只有于甄和其他幾個好朋友,參加了她的婚禮。聽于甄說,新郎真的是相親認識的,對方還在美國念書,結婚後,會先和對方去美國,陪公子讀書,等拿到學位,就會一起回來。
「想不到,她還真會挑,釣到金龜婿了。」于甄翻著雷安芝的結婚照,羨慕地說。
經驗老道的昌仔調侃說,「不要羨慕人家,眼睛放亮一點,還是有很多歸國學人可以挑。」
「不好吧!」另一個結婚十幾年、列入歐巴桑等級的已婚女同事說,「這種婚姻啊,很多是表面上風光啦,你們要跟雷安芝講啊,要小心啦,嫁到美國去,沒有一技之長、又找不到工作上班,只能在家當黃臉婆,被當成傭人使喚,別以為每個小姐都是嫁過去當少奶奶的。」
不是我幸災樂禍,想都沒有想到,那位同事的見解,竟一語成讖。
再見到雷安芝的面時,我已經離開大龍文化,自己開公司當老闆了。剛開始創業,為了不讓大龍文化的老闆誤會,以為我利用他的資源創業,會帶給他競爭性的威脅,我特別挑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產業:銷售電子辭典。那個下午,我在一家百貨公司剛剛辦完一場說明會,遠遠地看到雷安芝一個人在逛街。
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眼光也不復當年銳利,看到我時竟很自然地流露微笑,那是我們繼兩年前開車兜風回來之後,第一次看見她溫柔的表情,儘管那一抹微笑裡,盡是疲憊的滄桑。
「謝謝妳送我的結婚禮物,我想是因為有了妳的祝福,我才能感覺幸福。」不假思索地,我再次向她致謝。那捲錄音帶是我離開大龍文化時,唯一從抽屜裡帶走的東西。
「一切都好吧?」不再當糾察隊的她,講話溫柔許多。
「嗯,」敵對的立場消失,我突然感覺她像個老朋友,甚至是個曾經並肩作戰的老戰友,「離開大龍文化,自己做。」
「代理電子辭典,很適合你!不管你做什麼,都會成功。」她看著賣場佈置的海報和旗子,「多少錢一台?」
「妳有需要嗎?」
「不,是親友的孩子需要。我買一台,順便幫你做個業績。」
「妳都還沒有問它具備什麼功能,就要捧場。」很反常地,我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我對你有信心!」她看型錄上的價錢,打開皮包。
「員工價,就好!」我連忙說,「老規矩,我們老同事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立刻付了帳,「能不能幫我送貨?」
「妳不帶走?」對於體積這麼小的電子辭典,很少客戶會要求送貨到府,但畢竟她不同,於是我一口答應,「沒問題。」
「送給姊姊的小孩,」她慎重地交代,「你能親自幫我送過去嗎?」
「當然。」我看了一下地址,「就在我兒子念的幼稚園附近,我每天都會接送他。」
「幾個小孩了?」她問。
「一男一女,妳呢?」我也關心她的近況。
「一個女兒,」她低著頭。
「先生呢?還在美國嗎?」
她音量突然變小,卻又咬字清晰,似乎很刻意地宣告:「我離婚了!」
「啊?!」震驚的我,接著很努力地想要擺出很鎮定的神情。一般日常的對話裡,如果是我想不通的事,一定都會接著問「為什麼?」這時候我卻覺得冒昧。可是,讓老友久別重逢的畫面停格在張大的嘴巴,想必更加尷尬。我只好結結巴巴地說:「發……生什麼事嗎?妳還好吧?」不知所措,難以掩飾。
「因為外遇。」她倒是回答得很乾脆,「結婚沒有多久,丈夫就愛上別的女人了。」
我突然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已經為人父的我,很自然地關心:「孩子呢?」
「不屬於我。」她的回答很冷,突顯了女性的堅強。至少,當時我這樣想。
「需要幫忙嗎?」
「謝了。幫我把這個電子辭典送過去,就幫了大忙了。」
她轉身,消失在百貨公司滾滾的人潮裡,再度從我的世界隱沒。
那個叫做紅酒的女孩,所要尋找的母親,有可能會是雷安芝嗎?世界上,竟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我打內線電話,請我的特別助理楊子風進來辦公室。長得一表人才的他,自從研究所畢業,就跟我做事。麗明對男性特助比較放心,負責處理比較貼身的事務,秘書只負責一般行政聯絡及協調。
「董事長找我?」二十九歲,天秤座,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喜歡穿粉色系襯衫,很亮眼的一個年輕人,我常常從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帥氣,只是我不像他的用色那麼大膽,完全把自己內在的心情,表現於外在。
「嗯,安排一下時間,幫我連絡Sweet電台主持人董森森的執行製作,我想請董森森吃飯,一方面謝謝她為我做的專訪,另一方面,我想提供一則消息給她,也許有助於一位叫做紅酒的女孩,找到她的媽媽。」
「是的,我記下來了。下週三中午、下週四晚上,您目前的時間是OK的,我看看董小姐那邊的時間再來敲定。」他辦事的態度,始終很值得信賴,對我交辦的事情,在問與不問之間,掌握得恰如其分。「吃日本料理、還是法式餐廳?我讓董小姐挑,好嗎?」
「嗯!」我滿意地看著他,像看著年輕的自己。他比較謹慎、細心,做事很積極,雖然少了我那種橫衝直撞的氣魄,但是這也不是莽撞能成就大事的時代了。
過去的時光,隔著帷幕大樓的落地玻璃,依舊在對街的運動用品的廣告看板上閃亮,青春真好,Just do it!
只要能夠 Just do it!都還算青春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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