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看到一個心理相關教師去山上部落的經歷,拿梗來寫。
下週日開始的神學院出差,還有長官要去,從雙十一開始的陸陸續續一堆事情,壓力甚大,所以來上供品求保佑。原本想切兩回,想想一大份就全上吧。
請樓主們保佑我這次神學院出差諸事順利和結果安好。M(_ 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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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山寺
白愁飛覷了副駕駛座上的蘇夢枕,有些進退兩難。
秋色林野裡的山路彎曲不僅如蛇,甚至如翻扭回旋的沙蠶,不是柏油路或平整的泥土路,而是屢屢有岩盤突出的沙石路,因應上山而開四輪傳動高底盤車子有最新的避震系統,也刻意放慢車速,但上上下下左晃右搖,依舊讓平衡感纖細的人暈得難受、臉色灰白。
有說讓人不暈車的方法就是自己開車,但蘇夢枕不肯。即使暈到下車吐了幾次,依舊不改其志:去程必須由白愁飛開車找路。
「你以前來,沒有暈習慣?」
「上次來是快二十年前。」
暈車的人閉著眼,不吵不鬧。除了偶爾真的受不了而要求下車,其餘時間都很安靜,讓開車的人慢慢找路。說是慢慢開、慢慢找,不需要急,甚而說把車停在路邊,用走的找到路、再回頭開車過去也無妨。「這裡沒有人偷車。」
有人偷車可能還好點,敢埋伏在荒山野地,肯定熟知地形,抓個來問路。
但知道路的人就在車上,等著他破解難題。
那座小廟又出現了,牆壁的紅磚色在山林中刺眼得彷彿白色紗布上的一抹血。
這是第三次開到這個地方了。
白愁飛的呼吸有幾次沉重的吸吐,讓副駕駛座上的人睜開眼,「停車讓我休息一下。」
小廟位處山間一個較大的平台,廟前的廣場是這條山路唯一可以讓車子能直接迴轉的空地,路經過廟之後繼續往山裡延伸。廟宇裝飾樸素,不見一般廟宇的龍柱或神仙人偶,只有一進,裡邊的平台上奉祀著石敢當──一塊烏黑晶亮的大石,牆上一石板刻著廟宇小史,邊桌擱著小櫃收著香支和打火機,下邊有堆著五六個矮凳,其它地方空蕩蕩,宛如旅人歇息過夜的小屋。
兩人一起坐在廟前的廊下休息。山中秋風已帶著陣陣寒意,逐漸將夏日綠意染上黃赭的色彩,小寒山的綠色林野在日光下反摺著一層薄薄的金黃,夕陽正將秋日的顏色渲染到大地一切事物上,在日落後,沒有燈的山裡將由月色照亮道路。
在無燈的山裡行車很危險,但因為無燈幽暗,聚落的燈火更顯眼,讓人能清楚望見目的地位於何處,知道目標在哪,要解決的就剩下抵達的方式。若等到夜裡再尋找,先不說夜裡可能有野獸、尋路可能摔下崖撞到山壁的危險性,等於是承認自己找不到路所以用上巧門,日後肯定有人以此為話柄。
「這算奇門八卦陣嗎?」
「不是。」站在穩實的土地上,恢復眼耳腦的平衡,蘇夢枕的聲音比較穩定。「這條路一直是這樣。」
「你知道怎麼上去,卻不告訴我。」
「你不想我說。溫柔也不會告訴王小石。」
「溫柔會。」
「那時溫柔找路找很久,是在第二天找到路。」言外之意就是溫柔能找到,沒道理白愁飛找不到。「小寒山寺不對外開放,外客都是寺裡人下山接,能主動找到抵達的人很少。」
「那你為什麼會來?」
「我父親想讓我拜師,雖然父親和老師認識,但當時老師不收男弟子。開出條件:我能自己找到山門,就收我。」
「所以你是帶我去拜師?」
「若你要進師門,還得由我師弟帶,我和溫柔皆不能插手。」紅袖上人收徒的規矩麻煩,蘇夢枕沒想跟白愁飛解釋。「這次溫柔想帶小石頭去,也想讓你去。」
「所以我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的是我。溫柔邀請的是小石頭和你。」說是個天真姑娘,溫柔很清楚學長和白愁飛都是冷冷的性子,不適合與一大票人同歡。來找他們玩都是只和王小石來。
「那ㄚ頭哪會那麼多心思。」
「若和往年一般賞月,你會覺得索然無味,溫柔也不願被你看扁。」
是什麼因緣際會讓溫柔想到回小寒山,不得而知。那天溫柔拉著王小石跑到家裡來,興高采烈地約兩人出門過中秋。
「我們去小寒山寺,中秋三天,小孩子都回家沒有上課。正好我們去賞月。」
「妳寫信給老師?」蘇夢枕有些意外。
「對啊,老師說好呢。雖然男生不能進去過夜,不過開露營車去,寺前廣場很大,在那邊過夜就可以。」
蘇夢枕認為溫柔是想住露營車,還想擺顯。不過,只約了王小石去,與小石頭一起睡帳篷,是信任王小石能坐懷不亂?亦或另有想法?這疑問留給戀愛中人去煩惱,蘇夢枕關注另一件事:「老師讓我們帶二弟和小石頭去?」
「當然不是啦,大白菜和小石頭得自己上去。」
「我跟二哥自己上去?」王小石有點愣。
「我十四日帶小石頭去,學長十五日帶大白菜過去。小石頭,你比大白菜多一天可以找路喔。本姑娘幫你爭取的。」
「找路?」「妳在講什麼?」兩個被邀請的人同時發聲。
「小寒山寺在深山裡,不容易抵達。」
「我來說我來說。」搶過話頭,溫柔開心地彷彿朵盛開的大波斯菊,隨風搖頭晃腦,興致勃勃地宣布:「公平起見,小石頭、大白菜一起聽。學長你不可以給大白菜提示,老師有說,你不可以幫他。」
蘇夢枕點頭。
「小寒山寺不是一般人能到的,靠的不是運氣,靠的是相信。要相信本姑娘的話!」
白愁飛往蘇夢枕那兒瞥了眼,發現蘇夢枕沒有笑,很認真地讓溫柔說明。
「可以開GPS導航系統嗎?」好學生石頭舉手發問。
「可以。可是沒有用,進山之後GPS就不動了,手機沒訊號。」
「電話線呢?」
「老師家沒有電話,要通知老師只能打去山下的派出所,請人送口信,我是用寫信的!」
白愁飛在心裡翻個白眼。總之就是要去個荒山野地。
「GPS只會把你帶到山腳下,上山只有一條路,一直開一直開,開到覺得怎麼這麼遠,是不是迷路還是走過頭,就會到一個很多很多樹的地方。」
「山上本來就很多樹。」
「那個地方就是不一樣啊,就是很多樹,你一看就知道。路還是只有一條,繼續開繼續開,會經過一條三岔路口,順著路開,最後就會看到一座祭祀石敢當的小廟。」
「然後?」
「看到廟就表示走過頭了。」
溫柔講話很沒重點。正常來說,該告訴對方走哪條路是正確的,而不是讓人走錯路。
「看到廟就要回轉。如果一路開下去,那就回不來啦。要迴轉,回到三岔路口。」
「講走哪邊就好了。」
「三岔路口,你要選那條看起來就是不可能的路,開上去就是小寒山寺的大門廣場了。」
王小石想了想,正想旁敲側擊,話卻給搶過。
「溫柔說得不錯。」面對兩雙疑問和質疑的眼神,蘇夢枕站在溫柔那一邊:「小寒山寺有地址,溫柔給了提示,就看你們能不能抵達。」
「為什麼要去?」
這回溫柔搶過了話:「讓你跟小石頭比賽啊,看你們多久才進得了山門。我和學長都有找到喔。你們加油!」
要拜真佛,得先進山門。
要見紅袖上人,就得自己找到路。
但我又沒有想見。白愁飛在心裡嘀咕。
今天是中秋,城市的燥熱到了山上,加以小寒山是深山中的一座山峰,群山環繞下,溫度更低,此時太陽還沒下山,白愁飛而言清爽的冷,對蘇夢枕而言已是略刺人的寒,他圍上較厚的領巾,扣上了秋大衣的扣子。
白愁飛覺得很奇怪,小時候的蘇夢枕身體不好,怎麼父母總把他往冷的地方送?無論是雪山或小寒山,都特別冷,難道是在虐待小孩?
「山裡空氣比城市乾淨,而且他們希望我更像小孩點。」
「怎麼說?」
「生病的孩子容易被寵壞,母親過世後我父親管我不住,送到這裡管,一者不要我念書,二者寺裡也是附近孩子的上學處,我來這裡上學。」
「叫你上學但不要念書?」
「二弟和為兄一般,都是考同等學力?」聽到認同的嗯聲。「這裡沒有電話沒有網路,書也不多,我得試著和來寺裡的孩子相處。所以是來上學,不是念書。」
太過特殊的人,在正規教育裡念書是浪費時間。但學校除了知識教育,還有社會化教育。混齡的學校是社會的縮影,在金風細雨,蘇夢枕和一群大人相處,在小寒山,得跟一群年紀不同的孩子相處。
「小孩子去哪邊幹嘛?」
「寺院是附近村落和部落補習班或者托兒所,老師幫孩子考工作需要的同等學力。」
所以溫柔才會說這幾天放假,不會有小孩子。「那些小孩子難道不會迷路?」
「獵戶的孩子很擅長找路,也擅長滅跡。小時候的我在小寒山玩捉迷藏,輸到非常慘。」孩子們在荒山野地裡玩捉迷藏,攀上爬下,練就一身跑酷的好功夫。寄在寺裡的孩子有不少是女孩,蘇夢枕不願意輸給女孩,溫柔則不肯示弱,兩人都練出極佳的跑酷工夫。溫柔的外號「小寒山燕」的外號是在一場場的捉迷藏練就出來。
「姓楊的也去過?」
「無邪和茶華沒去過,他們接送我都是在山下的公車站,這段路我是用走的。」
難怪蘇夢枕沒說「暈習慣」,因為都是徒步。這條路等同登山的健行步道,難道徒步上山是像修行者三步一拜、九步一扣首,表達對西天佛祖的敬意?
「為了轉換和思考。有時會有小孩子會陪我走,有時候我會自己走。」彷彿察覺對方的比較之心,蘇夢枕開口承諾:「你想開車或者走路,我都會同你一起。」
但蘇夢枕肯定沒有料到會繞這般多趟。
白愁飛不滿地咕嚕嚕地從水壺裡喝水,拿出手機看,依舊沒訊號。過了林子進了山,訊號的格子就見底,不曾出現。
溫柔說得沒錯,上小寒山的道路只有一條,山路沒有護欄沒有路燈,更沒有任何標示,一條由上山下山的車輪壓出的沙石泥土路,岩盤屢屢突出礙事,中間的壟起處長著草──溫柔提醒一定要開高底盤的車。過了最後一個公車站牌後,樹驟然多了起來,幽暗密林般,彷彿張開某種結界,車上GPS螢幕的箭頭瘋狂地原地打轉,接著不動,跳出找不到訊號顯示框。手機的訊號格到底,無法撥出或接收,更別提網路。
路就這麼一條,一路開過去,那座石敢當廟映入眼簾,白愁飛耳邊響起溫柔清脆的笑聲:「看到就表示走過頭啦」。
車子迴轉,路仍然是一條,開回密林間,當車上的GP跳出影像時,蘇夢枕所說的、楊無邪和茶華來接人的公車站小棚子遙遙在望。
所以關鍵點的三岔路口在石敢當廟和公車站牌間的半個小時車程山道上。
在公車站回轉,重新上山。穿過鬱鬱蔥蔥的密林,一邊開一邊找,一不留神,居然又回到了石敢當廟。
腦海中的溫柔笑得吱吱咯咯,像隻得意的小花母雞。
白愁飛試圖觀察蘇夢枕的表情,判斷自己是否走錯路。可惜,暈車比不上之前生病的苦,蘇夢枕隱藏表情的功夫一流,臉上就只有暈車不舒服,沒有其他表情,都沒有洩漏任何意見,彷彿知道駕駛人很生氣,不願火上添油。
「那這條路會通往哪?」路經過石敢當廟,繼續延伸入山,轉了彎沒進林中。溫柔的說法是:「如果一路開下去,那就回不來啦。」
「你試看看。不會很遠的。」
重新發動引擎。經過石敢當廟繼續開,山林起伏,越過一個小山頭後,正走在下坡路,車上的GPS跳出訊息,顯示訊號抓到位置,下山道路會轉回上山前吃午餐的那個城鎮,因為是從另一頭繞回,實際距離更遠。直接回頭路程比較短。白愁飛瞪著GPS,好不容易找了一處可以把車迴轉的地方,悻悻然地將車掉頭,再開把車開回石敢當廟前。停車休息十分鐘後,繼續找路。
放慢車速比較容易觀察週遭情況,也讓人比較不會暈車,但白愁飛很不耐煩。
不耐煩之間,回到了密林區,公車站棚子又遠遠地向他揮手。
一怒之下重重踩了剎車,暈車的人禁不起猛然的重重剎車,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白愁飛喃喃說了聲對不起,將車熄火,將車窗整個打開通風,拔了車鑰匙,肘靠著車窗邊緣,開始思考哪裡出錯。
在熄火的車上休息,不如出去走動舒服。蘇夢枕開門下車,出去遛遛腿。
過去站在這裡,稍微凝神,或者用望遠鏡,能望見遠方的公車棚下,無邪和茶華並肩坐在長板凳上,旁邊停著金風細雨的座車。先發現他的總是茶華,那高大的少年會跳起來,像頭巨犬般衝過來,無邪總嘆自己目光不夠銳利、警覺性也不夠高。
自己曾安排另一個人上山:溫老獅-溫夢豹。那時溫老獅正受追捕,他向父親和老師擔保溫老獅是被冤枉,提出了同樣的要求:若溫老獅能自己找進小寒山寺,請老師收他做弟子。
寺裡沒有通訊器材,下山的孩子把同意信交給茶華時,蘇夢枕已先斬後奏,在山下小鎮透過茶華,給了落魄如驚弓之鳥的溫老獅,一個破釜沉舟的要求:手機有訊息的地方會被追蹤,下山會被抓甚至被滅口,上小寒山找到紅袖上人是唯一活命和洗刷冤情的機會;上山經過密林,找到岔路,走追兵最不可能會認為會走的路,就可以進入小寒山寺。
走投無路的溫老獅只能相信陌生人帶來的口信,接過那瓶礦泉水,用自己的傷腿奮力爬上山,在幽暗漆黑的山裡找路,在林叢間找了一整夜,終於在黎明前找到正確的道路,踉踉蹌蹌跌進寺院大門。
當時的蘇夢枕沒有跟著上山,是與無邪、茶華阻擋和引開後邊追捕的警員。一個月後到小寒山寺,他才面對面地認識這個比他大上近二十歲的學弟,而後帶著他下山、洗清冤屈、幫他重新取回警員的身分。
從那之後,成年前,一年有三個月他要來小寒山上課。成年後不再上課,至今是二十幾年沒來。趁著溫柔提議,他順勢回來走一遭。眼前風景如昔,小寒山的入山口與他記憶中的相同,依舊神秘。
「你還好嗎?」白愁飛走到他旁邊,「要再休息一下?」
「不用。」
再一次往山上開,這回白愁飛放慢車速,維持二十公里以下的時速,慢慢往前開,細細地觀察道路。
密林間沒有可容車輛通行的路,而且坡度陡峭,人或車能走的岔道不會是在密林這段。穿過密林區,進入另一片林地,不同品種的林木能相雜生長,樹冠高的植物分佈稀疏,陽光透入,讓其它植物有了生存的空間,不同色澤的綠高高低低塗染在林間,隨著山路的行徑,車道邊的芒草孳生,秋日裡,叢叢高大的白芒草一片片一扇扇,成了天然的道路護欄。
在某個彎道處,芒草叢有了小小的裂口,因為旁邊樹的陰影,裂口很容易被忽略。
他下車去看,撥開兩叢高大芒草,後邊有條狹窄的車道,比上來的山路更窄,勉強容四輪車過,平常可能是越野自行車通行,樹冠的形態和樹幹的分佈也證實是條車道,因為車子往來的頻率太低,路況不是很好,輪子壓過的地方長著矮草,恐怕除了小寒山的人,無人往來這條路。
覷了副駕駛座上的人,因為剛剛開得很慢,那人閉著眼,好像睡著了。等等路況顛簸可能就把人蹎醒,不過找到路,小寒山寺也就不遠,不會讓他暈太久。
將車轉進支道,往前行駛。土石路讓車很顛簸,路徑不好辨認,幸虧太陽西偏,落在一邊的樹幹上,映著路上叢生的矮草,慢慢開還不至於掉下崖。這條路沒有空間會車,但有來車的機會微乎其微;沒有空間會車也代表沒有空間迴轉,就只能一直開下去。
開到一半察覺不妙,車道雖然一開始是上坡,接下來就一直是下坡,起初有陽光可照,後邊就進了密林區,看不見太陽,車道越來越模糊,兩旁伸出的林木枝葉越來越多,一陣一陣刮掃車身。沒多久,儀表板上原本顯示「無訊號」的GPS出現運作的沙漏圖案,接著車道正前方一叢芒草尤如強盜攔路,看不出後邊是岩壁或者山堐,無路可退,只有直接撞上硬壓過。
後邊是個岩石崁,換過輪子的四輪傳動車抓地力強,攀上巨石崁,後邊沒有岩石為道,車子猛然往下落,這大顛簸幾乎讓綁著安全帶的人,頭髮都觸到車頂天花板。那個大崁正好是主幹道的邊緣石,車子下落處正好是主幹道,如果主幹道上有人,肯定會被嚇到:居然有車從旁邊看似只有山的芒草叢中冒出來。一發覺是大路,白愁飛忙打方向盤,讓車猛地轉彎在主幹道正常的方向停下,不至於越過主道路往另側山崖直衝下去。
GPS跳出畫面,顯示車子在山下小鎮的另一頭,要回到入山口得繞半個山。
髒話差點飆出口。沒飆出口是一支手伸過來,轉了車鑰匙,把門打開,接著把車熄火、車鑰匙收到自己口袋。
「我下車走一下。」
蘇夢枕下了車,往車尾走,在車道兩旁的林蔭在頭上形成黃綠色的拱頂,遮蔽了大半天空,傍晚的陽光間歇從幾處開口落下,在車道上隨風搖曳,嘩啦啦的聲響是風過林葉,潮水般來去撫刷。他在寧靜的秋日山野裡,凝神慢慢地深呼吸,讓山中冰冷清淨的空氣平復被顛得很不舒服的腦子,同時聽到後邊車裡傳來一連串悶悶撞擊聲,是車上人氣得拍打跺足,發洩不滿。
蘇夢枕推測白愁飛找到路所花的時間可能與溫柔不相上下。但當初的溫柔沒有必去的壓力──溫晚只是試看看,她能找到路完全是誤打誤撞,被老師稱為機緣。而白愁飛因為有溫柔的邀請,加上王小石可能已經抵達,再不情願也得找到路,就算在寺裡只停留一秒鐘,他也得靠自己抵達。
這與白愁飛的過去很像:為了目標努力,顛沛流離,兜兜轉轉繞行許多路,耗費了許多時間,走回原點又得重新開始,怨憤生氣地繼續前進,越發容易走上歧路,摔下山崖。
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轉過身,瞧見下車的人伸展軀體,活絡筋骨,深呼吸了好幾次,寧定了心情,才走過來向他拿車鑰匙。
「二弟。」手撫上臉,在唇上蜻蜓點水般啄了下。
藍色的眼睛瞧著綠色,「為什麼?」
「今晚是中秋夜,能上去是四人過,不能上去就是兩人過。」出發時車加滿了油,車上有水有食物,還有準備賞月時享用的點心和飲料,無論如何都餓不到也不會困在山中。
「你教我冷靜是嗎?」
「是提醒二弟,為兄會陪著你。」
「我當然曉得。」知道是寬慰,但白愁飛就是不懂為什麼會走錯路,到底是哪裡出錯?
重新開回山道,就著夕陽,觀察著山路上所有可能的路口,再度開到石敢當廟,迴轉,從另一個角度慢慢觀察回到密林,重新往山中走,開回轉錯彎的岔路口。停車,下車,他站在路口。
夕陽西斜,天空的藍開始染上夜色,再過半個小時要天黑了。
這次連旁邊的地勢、樹型都觀察,由下邊看上去的角度和從上邊看下去的角度判斷,有機會出現岔路往山間盆地走的,就只有這個路口。
主幹道是往右邊走,那條剛才走錯、藏在芒草叢的小路是往左邊走。
兩條路都不對。
「三岔路,你要選那條看起來就是不可能的路,開上去就是小寒山寺的大門廣場。」
依照溫柔的講法,這地方是三岔路,不是二岔路。
白愁飛蹲下身,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藉光以觀察了芒草叢生長的根部和方向,帶著手套的手撥開硬直如竹竿的芒草叢。正前方的芒草叢下,有一條獸徑,往裡邊兩步路的,裡邊的兩側的芒草桿有被凹折的痕跡,顯然最近有人經過,外邊的蘆韋叢被刻意拉整掩蓋起來。
狹小的獸徑,人過去都有些吃力,車子能過去?四輪傳動的車子是足以強行開道壓輾芒草開過去,問題在是否有路能走?被芒草淹沒的地面會不會有無法目擊的山溝或者斷崖?
他爬上車頂眺望整片芒草叢,秋色裡,芒草叢如一片白色的汪洋,波濤起伏,掩蓋山勢,看不出端倪。
溫柔說得信誓旦旦:「小寒山寺不是一般人能到的,靠的不是運氣,靠的是相信。要相信本姑娘的話!」
白愁飛坐回駕駛座。
「大哥,『小寒山寺不是一般人能到的,靠的不是運氣,靠的是相信』。真的嗎?」
原本閉目養神的蘇夢枕睜開眼,眼裡沒有一絲迷霧:「是的。昨天小石頭在這裡,溫柔也會重複一樣的話。」
嬌俏任性的姑娘肯定還會加上一句:「小石頭!你不相信本姑娘的話嗎?」
王小石會相信,白愁飛可不!
「你要選那條看起來就是不可能的路。」溫柔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白愁飛瞪著白色芒草叢,看不到前面是什麼的道路,太過危險,不會有人走這條路。「白癡才會選那條路。」像是自言自語,卻是咬牙切齒,字句從牙關中扔出來,「我們可能會卡在山溝裡。」
「所以那條是不可能的路。」
「難道是回頭?回頭下山?」
「回頭是個可能的選項。」
「這是什麼二律背反?哲學問題?」
「『為兄會陪著你』的這條路,你是否曾認為是條不可能的路?」
白愁飛瞪著鄰座人,「你願意和我結婚嗎?」言猶在耳。
在那日之前,他認為蘇夢枕不可能喜歡自己,但蘇夢枕居然開口就問他結婚。
他同意了,於是走上先前認為不可能的路,順順當當地走到兩人攜手共度的現在。
「你不相信溫柔的話。那麼,話由我來說:在岔路口,選你覺得最不可能的那條路。無論走下去如何,我會陪你一起走下去。」
以人廢言,以人信言。
白愁飛不相信溫柔,會相信蘇夢枕?
他發動車子,咬牙讓車往正前方的芒草叢撞進去。
芒草叢高大密集,車子硬鑽過去,駕駛人看不到前方的路徑,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彷彿推土機撞開路,開一段,芒草退一段,開一段,芒草退一段,破關斬將,倒下的芒草絞進了車輪,發出被碾碎的擦擦撕裂聲,白色的芒草彷彿刀劍般吱吱喀喀削劃著擋風玻璃和車身,又彷彿無數的鬼手拉扯阻撓車子前進。
車輪傳上感覺近似剛剛走錯的岔路,但更平穩些,似乎藏在芒草叢下確實是條坦道,只是起伏不定,看不出去向。
怎麼可能?真的是路?
開了五分鐘,開到懷疑是不是會陷入芒草海或者將直直掉下懸崖,眼前一亮,芒草退開,車輪壓上了石板路。平鋪的石板道在山凹處下坡,轉過山陵,藏在山間的寺廟就在眼前,偌大的山門前廣場上孤伶伶地停著另一台搭好車尾棚的休旅車,在一邊蹦蹦跳跳猛揮手大聲呼喊的身影,可不就是溫柔?
將車停妥,白愁飛恨恨地關上車門,不理會一旁嘰嘰喳喳的小母雞,衝著另邊跑出來的義弟罵:「王小石,你也不打個電話給點提示!」
「二哥,這裡手機沒訊號啊。」原本在車子另一邊的野營桌上準備晚餐的王小石很無辜。
「學長你真沉得住氣,沒幫大白菜。」見大白菜氣噗噗地抓著小石頭罵,可見學長沒洩密。平常看學長都讓著大白菜,溫柔還以為學長會心軟。「大白菜真的自己找到路了耶。」
「嗯。老師呢?」
「老師和其它人去部落那邊啦,那邊有月圓祭典,所以這兩天讓我們來看家。小石頭晚上要做素齋,他做的素齋很好吃喔。我還帶了棉花糖,吃完晚餐可以來烤。」宣布完夜間活動的活動主辦人開開心心地轉身朝另外兩人奔去,「要搭車尾棚吧?我來幫忙,我會我會,昨天我就搭成功了,小石頭你去弄晚餐啦,我來幫大白菜。」
幽黑的天空中,中秋月圓亮碩大,群山鑲綴在底邊,守望著天空星河。
醒來時,人在車尾棚裡的小床上,車後座的床位有打開的睡袋但無人。外邊營火還燃著。
在營火聊天的中途睡著,自然是蘇夢枕看他還有些不高興,伸手幫他揉後頸,問過要不要休息後,做了點手法,他就知覺中斷睡著了。因為睡得很沉很舒服,醒來後的情緒平靜許多。
白愁飛打開帳篷拉鍊門,明月當空,在無光的暗黑山裡銀華閃爍,照亮山門前的廣場。王小石和溫柔開來的休旅車後邊的車尾棚是黑的,兩人已經熄燈就寢,外邊只有蘇夢枕披著毛斗篷坐在小椅上,用撥火棒撥弄營火盆中的燃燒木柴木炭。餘燼悶悶地燃著,偶爾冒出幾縷焰頭,暗紅的炭星火點點,呼應著天空的星子。他抓了張小凳子,在情人旁邊坐下。
「餓了?」蘇夢枕指著一旁裝著棉花糖的保鮮盒。「你沒烤完的份。」
他拿了幾塊木炭加進火堆中,讓營火燒得稍微旺些,用竹籤插起棉花糖,懸在火上烘烤。
秋蟲在週遭鳴叫,隨著風撥山林草叢,猶如潮汐往來,窸窸窣窣。
白愁飛轉著竹籤讓棉花糖受熱均勻,蘇夢枕用撥火棒撥著火,讓火焰不至於太猛烈。
兩人相連的身影映在車尾棚上,模模糊糊分不出間隙。
過了好陣子,蘇夢枕幽幽的開口:「晚餐時,溫柔說的帶路的貓,這裡沒有人見過。溫柔不認為找到路有何重要,但她堅持有看到一隻白色的貓,跟這裡的人吵起架,她會留在寺裡一開始的原因是為了找到那隻貓。」
找了一下午找不到路,溫柔和父親在車上睡,醒來在小廟邊梳洗時,發現有隻白貓在草叢邊看她。溫柔想分肉乾給牠,貓卻往草叢跑,復停下來望著她。她認為小貓想吃東西又怕人,帶著肉乾湊過去,輕聲低哄。於是溫晚一個轉身沒留意,小女孩便鑽進芒草叢消失,在山路上遍尋不著寶貝女兒的溫晚,嚇得差點發動人來搜山,所幸寺裡的人出來通報,溫柔走進了獸徑,已經平安在寺內。
「跟王小石半斤八兩。」晚餐時聽王小石說,他也好幾次經過石敢當廟。有別於白愁飛的焦躁,他問了溫柔:石敢當廟是誰蓋的,研究了石敢當廟的形制,才回頭找路;走錯三岔路到山下的路上,指了林間好多不同種類的鳥,更望見天空有老鷹飛過;聽溫柔說有貓,詢問附近有沒有大型肉食野獸、野營會不會有問題。慢慢地邊走邊玩,於是王小石近天黑才抵達。「大哥是最理性的找到路。」
「我知道這是場測試,於是走上來找路。」一方面因為暈車,另一方面蘇夢枕聽說岔路口要走不可能的路,便推想是獸徑,專業的獵戶有辦法看出獸徑,自己得嘗試能否看出足跡。於是他慢慢走,慢慢研究,到了岔路口,沒有太多猶豫就走進芒草叢,找到寺院。「我沒有經過石敢當。這是老師最詫異的。」
「你想試我。」溫柔是想讓賞月行程更有意思,但當時的蘇夢枕是認真地贊同這場測驗。吃著香甜溫熱的烤棉花糖當宵夜,原本彆扭的抱怨也順當當地出口:「我不喜歡被人測試。」
「所以我該付代價。」
「你何必自討苦吃。」暈車暈了一下午,趁搭帳篷時休息了一下,現在又因為認床而睡不著。
「如同溫柔帶了王小石來看這裡,我想讓二弟看看我上學的地方。」
「還有見你們的老師。」他懷疑這才是蘇夢枕的目的
「老師說等你想見再碰面,明天不會回來的。」見到咬著棉花糖的嘴有一秒鐘的停頓,他知道白愁飛偷偷地鬆了口氣。「因為二弟用完晚餐就睡著,所以溫柔來不及說。小寒山寺有個景點,等等讓二弟瞧瞧。」
「晚上看什麼景點?」雖然沒進山門,趁著最後一點天光,他把小寒山寺的外觀打量了番,就是間樸實的山寺,就算有值得看的,也肯定不是建築。
「寺院後邊有溫泉。」溫柔昨天已向王小石炫耀、滿足了虛榮心,今天想對白愁飛擺顯,豈料對象早早就睡著,於是機會給了蘇夢枕。
「你是胡扯吧。我沒聞到硫磺味。」沒火山的地方有溫泉,通常是用瓦斯桶燒熱水的假貨。
「不是能泡澡的地方,只能泡腳。有點來歷。」山中寒冷,自己在此地卻沒著涼過,溫泉水肯定起了不少作用。「而且把腳泡暖,可能比較好睡。」
將烤好的棉花糖吃光,「那你就帶我去看,講講有什麼稀奇。」
夜色同山間的白色芒草毯般柔軟,用手機照路的兩人,走上寺院的石板路,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