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祀。清明
雨水後沒多久就是清明了。
楊無邪送今年的春茶過來,和蘇夢枕兩人在日光室端茶閒聊。說是端茶閒聊,蘇夢枕喝第一杯茶後,之後都是喝溫開水,茶只有楊無邪在喝。閒聊不是一直講話,那兩人講一陣子的話就會停下來,望著窗外陰晴不定的陽光和細雨在初春的綠意上變幻,或者像是發呆似的,停了幾乎是十幾分鐘,才交換幾句話。
白愁飛曾試圖卡進去,企圖讓楊無邪早點走人,但那兩人一副沒聽到他在講什麼,繼續喝水喝茶聊天。趁著楊無邪去廁所,他像個小孩子一樣打探客人什麼時候要走,蘇夢枕給了個更糟的消息──晚餐後,補了句安慰:無邪不會留下來過夜。
要過夜還得了!他可以眼不見為淨,但又不甘心,他們的進度一星期多前才有進展,如果是過去交往的對象,白愁飛早就搶回主導權,按自己想要的步調飛快進展,而蘇夢枕顯然喜歡用甜頭釣他,又有足夠的能耐阻止他想推前進度──要動手沒客氣。
坐在一邊聽他們講只有他們自己懂的話更不是滋味,他也只有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無聊地看著電視。
所幸送走來客的蘇夢枕還知道起居間裡有個炸藥要拆除,端著茶杯,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白愁飛對蘇夢枕沒有湊過來坐不以為意,親如楊無邪──親得八成什麼都做過了──蘇夢枕也不會湊過去坐,楊無邪也不會。蘇夢枕周身的氣場大概除了白愁飛,誰也不會湊過來、大剌剌把大腿當枕頭躺。
所以他要宣示一下自己的特權。
大腿雖然不軟,躺起來仍然很有彈性。他看著白瓷杯的杯底,那薄如蛋殼的水杯正發揮暖手的作用。
「去年茶廠的茶,你沒有喝。」將水杯放到一邊。白愁飛沒有想直接撲倒他,而是躺在腿上,是稍有不滿、還沒有到快發飆的程度。
「我沒那麼喜歡喝茶。」茶廠每年會固定送茶給總長,蘇夢枕當總長的時候,茶送來會直接給茶華或楊無邪,那年清明茶也送來,沒有蘇夢枕、楊無邪、茶華收件,加上白愁飛對這茶嗤之以鼻,於是茶便收起來。「怎麼,裡邊有下毒?」
「如果是,我和無邪剛剛就死了。」
「喔,運氣真好,那我們該趕快結婚?」
沒理會問題。蘇夢枕把話題轉回:「慎終追遠的典禮和春酒,戚少商請無邪問我能否出席。」
清明節是家庭掃墓祭祖的日子,但蘇家的清明不掃墓。前總長蘇遮幕是外地來到盛京求學、結婚發展,因故和老家斷了關係,妻子的老家遠在他方,另有傳統節日。於是金風細雨總長的清明不是私人,是集團的事務。集團內有許多外地人,四塔間梅林是集團中人的樹葬區,清明時節會舉辦慎終追遠的儀式,紀念為金風細雨犧牲的人們,也遙祭那些歸葬老家的集團先人。
因為蘇遮幕就葬在梅林中,所以慎終追遠的儀式,由金風細雨總長蘇夢枕主持是理所當然;白愁飛當政的那年儀式就顯得有些虛應故事。今年總長換成了戚少商,仍依循著慣例。在慎終追遠的祭典後,春酒辦在南塔,午宴款待自己人,晚宴接待盟友。
這個應酬場合,禮貌上必然會邀蘇夢枕出席。
對白愁飛來說,這種事情用電話用簡訊談就可以,有需要楊無邪親自走一遭?就是藉故來找蘇夢枕喝茶。他抓過蘇夢枕的手,賞玩玉器般把弄撥磨挲。「你不想讓我去?」
「我們要賞花,所以不能去。」
賞花啊?是一語雙關?亦或別有用意?「我們要關燈,裝做沒有人在?」兩個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做不可告人的事情,這也不錯。擦槍走火那天之後他還沒有機會換個地方嘗試。
「你想留在屋裡,最好關燈。」
「你說我們一起去春遊賞花,是去約會?」
「去春遊賞花。」
「既然要調虎離山,我倒想請教大哥,何不遠些,回去祭祖墳?」
「二弟為何認為我會想回鄉祭祖?二弟來時,我在清明都沒有離開盛京。」
「也許你父親不想在清明回去掃墓。」據說蘇遮幕和家裡斷絕關係。成了京城大頭之一,足可浩浩蕩蕩回家掃墓,但憑蘇遮幕文人氣,肯定是要謙沖低調,平常日才輕車從簡地回去。
「老家太遠,又有齟齬,都是遙祭。平常我就會祭我父親,不需要清明特別祭祖。」
「你父親葬在四塔間的梅林是真的?」
「是。」他不意外白愁飛沒注意,白愁飛對那片梅林的注意力只有逃脫路線的出口。「你挖的時候是一點都不手軟。」
「我可沒把整個梅林刨了。」死人就死了,更何況是化成粉封在罈子裡,還特別使用植物罐子有利分解,最後不就是變成一片土?刨又怎麼樣?「既然不用特別去掃墓,又要調虎離山,姓楊的要安排我們去哪裡賞花呢?」
賞花不必然走到郊外,春日的溫暖無處不去,融化每處隙縫冰雪,水分子灌溉種子,綠芽不僅在土地農田,更在水泥隙縫竄出,配合亭臺花朵,將城市妝點成一片溫柔。春日的花朵嬌豔,城內私人花園、旅館庭院皆在春季開放與外人入內賞玩,除了收取門票做生意,更因為經營得起美麗的花園,不僅是彰顯財力,更能藉園藝顯透主人的品味。
這次去賞花的地方,是盛京城北側一處飯店園邸,清明時翠綠的庭園裡恣意盛開著鬱金香。
「我以為姓楊的會挑個牡丹或桃花之類的。」
賞什麼花不重要,眾所皆知蘇夢枕偏愛紅梅,其他花朵再漂亮,不過是過眼風景,所以找哪個園邸便有言外之意:是否為金風細雨打紮、為金風細雨合縱連橫?表面上這家鬱香居與金風細雨毫無關係,但這家飯店老闆是溫六遲,當時蘇夢枕逃亡時,借住的第四公共殮房,溫六遲常常去串門子。
「是看在溫家人份上選了這裡?」
「鬱金香很漂亮。」回答八竿子不著邊際,蘇夢枕低頭打量一叢叢色彩鮮豔宛如色票般的杯型花朵,彷彿那叢顏色難得一見。
過去他出來散步多半為了思索事情,沒那般在意外邊風景,當他有些閒情,願意看看外邊的世界,倒也看出不少興味。風景的色彩隨著季節轉化,彷彿從油畫變成了水彩,冬日的濃重被春雨層層泫開,暈染成輕巧明亮的色澤,衣著也被春風削減幾分厚重。讓人袒胸露肩的烈日未到,春陽也還羞答答的,冷涼的春風帶著溼氣,勉力勾勒街上人的身形。
這時節的氣溫冷涼,陽光從雲層邊緣透出微光,流動的微濕空氣讓體感溫度低了幾分,散去了散步產生的體熱,讓人可以暫時脫下外套,展現春裝的魅力。衣著的顏色隨著季節流轉,萬物萌生,稚嫩可愛的顏色除了在樹稍在花朵,也在遊人衣著。
庭園裡沒有多少人。為了避免人潮破壞遊園的品質,庭園上午僅提供住房客人和事先預約的遊客;午後仍有入園人數限制。因此旅館所建議的行程是:前一晚入住,清晨在花園裡用早餐、遊園,午餐在一樓用餐,透過高達兩層樓的大落地窗欣賞溫暖春陽下的花園景緻,在庭院人聲鼎沸的下午,到二樓房客專屬的日光室用午茶。
白愁飛很扼腕勸不動蘇夢枕一起住旅館,從旅館房間的落地窗不也能看見庭院嗎?而且旅館房間才有那麼點窸窸窣窣、偷偷摸摸的味道。
他環顧周遭,稍微移動位置,站到蘇夢枕身邊,鞋尖半進了花圃欄杆下方,占了一個陽光斜映兩人的位置。平常人賞花不會占此位置,除非是拍照。白愁飛沒拿出相機或手機拍照,因為要拍照的另有其人。
清明連假的的政治事件少,記者除了固定的備稿,總要有點吸睛的內容。金風細雨在清明儀式性的緬懷先人、慎終追遠後,以實際熱鬧的春酒聯絡感情,春酒的出席人不僅僅是自家人,還會邀請結盟的勢力。集團活動會備新聞稿給媒體,甚至現場開直播。想當然耳,記者會問:沒來參加春酒的前總長,人在何處?
有鑑於抓拍的照片總是比中規中矩的照片更能滿足偷窺的慾望,與其讓記者跑到蘇宅前埋伏,不如就給個能拍到高興又可以管控安全的地方。溫六遲的鬱香居雖有入園限制,仍能從一樓的餐廳用長鏡頭拍到照片,或者塞錢給早上能進入花園的遊客幫忙拍照。午餐和午茶都可以從外邊尋角度拍,當然還有金風細雨私下委託的攝影記者,事先打點位置讓他能拍到好看的照片,再藉由兜售探知其他記者是否拍到需要管控的影像。
所以兩人只要自自然然地去賞花、吃中飯、吃午茶,最後搭車回家,給人跟拍一天。
留意到身邊人的舉止,蘇夢枕在心裡苦笑。在俊男美女眾多的盛京城裡,自己的外貌在螢光幕前討不得好,就不要增加失分的機會。所以蘇夢枕在版面上的影像,多半正式嚴肅。現在記者報導的文字沒多少亮點可寫,畫面就要好看,當然焦點會放在同行人身上。
白愁飛向來希望受到關注,渴望著鎂光燈,渴望著目光,既然知道鏡頭在哪裡,當然要給個好看的影像,今天出門精心打扮,一身春裝儼然是外拍模特兒。移動往另處園景時,白愁飛捉住他的手拉到唇邊輕吻、意有所指的眨眨眼,他想暗處的相機快門聲又響了好幾次。
蘇夢枕對拉手不介意,白愁飛偶爾喜歡拉著手,週遭左鄰右舍對此見怪不怪。在極度商業交易、物慾橫流的盛京城裡,交際花有男有女,喜好男色甚至可說是一種時尚流行。有的人高調地挽著手,招搖過市,有的人低調,另一半故意做中性或女性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小白臉或交際花。
先不論白愁飛穿得如何美麗帥氣,穿得一板一眼一身嚴肅的蘇夢枕,怎麼看不像是小白臉。
白愁飛覷了同伴一眼,蘇夢枕的衣著不特別顯眼,因健康情況,他的衣著基本上是單色暗紋,頂多領巾袖口有些花樣,外表就是個稀鬆平常的富家公子,有著首都人悠然自得的氣質。
自視甚高的白愁飛初到盛京時,著時領教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差異。
盛京城內租屋價格高得嚇人,出到盛京的白愁飛和王小石手頭不寬裕,只能往城外尋找安身之地,最終在城外租了個頂樓違章。除了睡覺、拿東西他們也不常回去,多半在外頭遊逛、找尋機會。
「小夥子,你們不是盛京人吧?」攤販老闆邊打包食物邊問。
「咦?這麼明顯嗎?」
「盛京城裡沒有臉色這麼自然紅潤的人。」
「所以我們是鄉巴佬。」王小石回得坦蕩。「來這裡見見世面。」
那種盛京人獨有的,溫和但是自視甚高的講法,讓白愁飛臉沉了下來。
盛京城裡的外地人甚多,故而不少同鄉會館,幫同鄉人找頭路。王小石對自己來自哪裡並不隱瞞,加上學醫、個性隨和,很容易透過同鄉會館,找到一家叫回春堂的診所,當起醫務助手;白愁飛拒談自己的出身,從口音和用詞,除了斷定來自北方,聽不出來歷。沒有同鄉的薦保,要找工作就困難,而後在街上賣畫,面臨的刁難和挖苦就特別多,特別感受到在地人和外地人的疏離。
但從相識的第一天開始,從他要求當執行長,也許金風細雨內仍有人認為他是個外地人、有著歧視外地人的目光,而蘇夢枕的態度頂多是大少爺脾氣;在他跟著蘇夢枕認識金風細雨、學著如何有著執行長的派頭,蘇夢枕對他的態度都跟是不是盛京人無關。而對於盛京人就該重視的節日,蘇夢枕的態度是知道、有工作需要就照章行事,個人意願則是興致缺缺。諸如盛京人在清明時習慣是出門遊逛,外出踏青、鬥雞賽馬打球,放風箏打鞦韆。而若非為了引開記者,蘇夢枕恐怕僅在庭院散散步、在日光室曬太陽打盹。
今天無論如何總是出門了,為了給拍照,身上還是那三件式的長背心西裝風衣,只有領巾時柔和親人的粉色系,平衡一身的嚴肅色澤。而白愁飛特別照著庭園綠景,挑了適合的服裝和顏色,衣袂飄飄,一派風流瀟灑,無奈展示舞台出乎意料的單調的。鬱香居庭園占地頗大,別出心裁地的曲徑和自然錯落的綠叢,讓花園景深頗有層次,整體的風格近似英式庭園,以人工師法自然,但有別於中式庭園的留白和亭台樓榭,園裡沒有庭台,連英式庭園裡該有的中國涼亭也不見;花圃中沒有特別的植物,連招牌的鬱金香都是極為普通的品種,鮮豔卻是普通的顏色在園圃裡一叢一叢高低錯落。
「這園子真沒有什麼特別好看。」
「自然。」
「所以這裡的花園就是普通的庭園?」
蘇夢枕停下腳步,臉上露出感到有趣的表情,那讓白愁飛覺得自己做了蠢事,雖然蘇夢枕那表情不帶著嘲笑意味,只有觀察的好奇。「除了鬱金香,就是庭園。」
「鬱香居庭園是哪裡有名?」鬱香居的服務頗被稱道,其庭院除了鬱金香之外,了無評論。
「經營鬱香居的六遲先生,之前的經營的旅館認真棧,以一株會結李子的大桃花樹有名。」
「桃花樹會結李子,是嫁接吧?」
「可能是。六遲先生旅行到那裡,很喜歡那棵樹,買了那塊地,經營小旅館。」
在第四公共殮房藏身時,溫六遲喜歡提起這間旅館,就像提起一見鍾情的情人,說著白手起家的美麗回憶。溫八無會低低地哼聲,不滿老調重彈,但也莫可奈何,畢竟誰都難以否認一見鍾情戀愛的美麗與失去的刻骨銘心。
溫六遲喜歡住旅館,經營旅館也就特別用心。認真棧是個精緻的小旅館,無論來客貴賤,皆待客周到,庭園裡漂亮的桃花樹是賣點,周遭的花草也一併欣欣向榮。溫六遲經營仔細,館內館外每件事情都有專管的人,來客要找服務,一回頭小管家就在旁邊恭候;孩子要在園裡玩鬧,父母也找得到褓姆跟著照顧──照顧人兼照顧園子;單身客寂寞找伴,管家也會奉上服務單,無論是下棋陪聊或者上床暖被,都能找人來。
溫六遲喜歡在認真棧裡閒晃,聽聽客人的喜怒哀樂和各種需求,不著痕跡地派人提供。他討厭去網路上看評價,旅館評鑑可以買,客人的真心話是在踏出旅館門,走到停車場的路上,一古腦宣洩的。他喜歡在大門口或停車場,像個老領班或清潔人員,聽著退房踏出旅館門的客人評論旅館的好壞,想想哪裡待客不周,將心比心進行改善。溫六遲本身就愛住旅館,自己常常就挑認真棧任一間房間來住,研究一下哪裡還能更好。
於是認真棧成了當地的景點,養了小鎮的經濟,鎮上人喜歡逛,給自己享受享受;鎮外人慕名來,打卡炫耀。小旅館門庭若市,還不得不人潮管控以保品質。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奇花異果最後成了敗花苦果。
小旅館成了金雞母,想來沾光的縣政府索賄不成,先將土地變更改成了工業用地,設定需要特許旅館經營權,接著派了一票不知哪來的專家,言稱結李子的桃樹是珍貴社會財產,劃歸國有,縣府接管,不許外人進入,硬生生搶走了認真棧。溫六遲氣極欲鬥,卻得顧念認真棧裡工作的鎮上人,他是外地人,隨時可走,但當地人有一家子老小,走不了。最後溫六遲認賠殺出,拿了極低的賠償金,低到他補貼同樣金額去分發給大小員工當三節獎金,淚眼汪汪地與心愛的認真棧告別。
「然後他就來京城接手鬱香居?」
「據說這裡本是種花、賣花到城裡的寺田,經營不善。六遲先生接手蓋了鬱香居,因為認真棧的事,這裡所有的物品,都不特出,如同鬱金香和玫瑰。」
鬱金香和玫瑰一般,似是舶來品,實為本土,僅被視為俗賤而無名。園裡所種者皆為花市可見,並非名種。鬱香居的庭園是中式庭園也不是中式庭園,是英式庭院也不是英式庭院,留白不是傳統的留白,而是鬱鬱蔥蔥的林木,沒有亭台樓閣,僅使用原為寺院精舍的古板建築。春夏天的綠意,在秋冬會變成頗富禪意的蕭索,春日有鬱金香,夏日有玫瑰和幾朵睡蓮,秋天金黃落葉,冬日蜿蜒枝藤。鬱香居的的庭景簡單,溫六遲的減法設計,是找不出什麼特別突出的引人注目覬覦掠奪,特出的只有旅館服務維持著過去認真棧的水準,無一不周到,無一不體貼,給遊子駐足,給浪人歸宿。
「奇者易劫,剛者易折。」
你是訓誡我嗎?白愁飛微瞇了眼,在心裡嘀咕。
「況且要拍照,也該選背景單純。」
「你的上一句跟這一句有什麼關聯嗎?」
「二弟難道不是想抱怨,為兄在訓誡你?」蘇夢枕笑了起來,彷彿聽到身邊人心理的抱怨。「既然二弟知道為兄曾與雷小姐出門賞花,也不會想讓為兄欠著。」
「講得我很在意似的。春天原本就是賞花的季節,是你不出門。」
「太忙,或者不需要。」對於春遊賞花,賞花賞的不僅僅是花,而是因為花衍生的其他事情:人情往來,會晤商談,或者與某個人相處。「三弟說這幾天會和溫柔去看牡丹展。」
「自討苦吃。」約那野ㄚ頭去賞牡丹,王小石不啻是傻了。
盛京貴為首都,為名株一擲千金炫富的品味者不在少數──猶為甚者就是頂上人。但說起賞牡丹,自然要去雒京。雒京牡丹聞名天下。雒京為溫家大本營,溫家在雒京亦擁有美麗的牡丹園邸。對溫大小姐而言,牡丹是從小看到大、不值一哂的普通花朵,可以拿來玩愛我不愛我的花占,幼時還曾經在未開花、滿目蕭條的花園裡蹦蹦跳跳,爬上難得一見的牡丹樹上盪鞦韆。被寵壞的大小姐壓根認為牡丹就是一朵大花,好看歸好看,還不如一塊大餅好吃:街上人頭頂一朵大花出去有啥稀奇,頂一塊大餅才有趣,你看清真區的婦女,去公共爐窯烤了餅,每個人都頭頂一疊大餅回去,多實用。
「小石頭想聽溫柔介紹。」溫柔能不能介紹花是一回事,溫柔不愛靜,有的引子讓她嘰嘰喳喳,講講雒京家裡或其他的事情,王小石總是開心聽溫柔說話。「牡丹園外多半有攤販賣花,還有造景的奇石,他們能逛得很開心。」
「果然是一顆石頭一朵花。」
「藉著花展相約……」
「停。」白愁飛將臉逼近蘇夢枕,「我不要聽回憶。這種日子你可以講……」察覺可能的鏡頭或路人,不用瞥眼確定從哪裡來,伸手拉住蘇夢枕的後頸,嘴就吻上去。聽見身後有訝異的抽氣聲,還有隱約的快門聲。
比起無動於衷,他喜歡有點反應,感覺對方舌尖在唇邊備戰,不給深入,所以他可以含咬著脣形,碾磨一番,在足夠拍照的時間後、在被推開之前撤退。這次居然多占了兩秒鐘的便宜,肯定是因為要等來人識相的迴避。
用嘴協助氣體交換,沒幾秒鐘就恢復平常的呼吸頻率,蘇夢枕覷著心情變好的同行人,既然嘆息已經被吞掉,他不用再嘆一口氣。「你想要什麼版面?」
「也許是偷情的風格,我開始喜歡這個庭院了。」左右交疊的林木讓小徑彎曲,讓人無法一眼看穿,必須尋幽探訪,也因此有不少隱閉空間。「很適合野戰。」
「這庭院晚上不開放。」
「野戰也不一定要晚上。」手還緊壓著後腰,不想拉開彼此距離,鼻尖在臉側耳邊廝磨。
風涼涼冷冷,林木被風吹得發出沙沙聲響,外邊的氣溫仍在十幾度徘徊,但是他不覺得冷,因為挨在身上的白愁飛很溫暖,像個熱水抱枕。
像會勾頭髮拉痛他的抱枕。
手掌擋住耳邊的作亂者,蘇夢枕聽著外邊的腳步聲。「上午拍夠了。」
「下午還用同一個景,不嫌無聊?」他喜歡把人牢牢的箝在懷中,用手和身體感覺自己擁有的人;他喜歡蘇夢枕回吻,固然自己得逞很愉快,但對方有回應有挑釁更刺激。「除了拍照需要,你也該有點表達吧。」
伸手捏了下那張鵝蛋臉的眼角,「用完午餐再說。」
至於用完午餐、會不會去房間,去房間要做什麼,那是另一件事情。
白愁飛很不爽地發現鬱香居的經營者早不來晚不來,就在用完午餐,還沒上甜點時過來打招呼,理所當然的把人招呼到茶室用點心,阻礙他燕好的計畫。
溫六遲覷了那個我行我素的青年:掌著榻榻米坐臥皆可,旁若無人地把蘇夢枕的大腿當枕頭躺。「看來白愁飛很喜歡和式房間,蘇夢枕,你今晚不考慮住鬱香居?」
「晚點還有事,不能留宿。」中午進房間休息就帶著窸窸窣窣的味道,原本抱怨何不住一晚的白愁飛,頗期待午後時光。但見溫六遲出現,周身氣場就像炸毛貓,甚至還讓蘇夢枕想起氣鼓鼓的溫柔小河魨,旁若無人已是最溫和的抗議了。「今天麻煩六遲居士了。」
「沒什麼麻煩,網路名流就敬謝不敏了。」安排妥當的記者和攝影師,對旅館名稱是加分。溫六遲覺得沒什麼麻煩。他自己跑來是因為去年沒能趕上第四公共殮房的虎鬥,只能看溫八無給的監視影帶,聽經營鬱香居的夥伴們八卦金風細雨總長訂婚的事情,雖然時隔一年,現在八卦人物來了,他可以自己問些事情。「所以你們真要結婚啊?」
「不像?」
「你不像,他像。」露骨的獨占慾顯眼到遲鈍的溫六遲都能察覺。
「也許是他不想結婚,我想。」
「人說要是轉了性,離死也不遠了。」
「從以前到現在,從未遠過。」
「至少前陣子遠過。你的氣色比之前好很多,真想叫八無跟你看齊。」
「八無先生還在第四公共殮房?」
「他跑到窮山惡水的地方開酒吧去了。我都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主意和人手,什麼都開,換個名字幌子就拐到一堆人,賺文青錢賺英雄錢賺面子錢賺無聊錢……」溫六遲皺著眉頭,一副拿沒辦法的表情。爐上鐵壺壺嘴冒出白煙,溫六遲用白布提到隔熱墊上,慢吞吞地泡茶。「他花了半年,搞了兩個貨櫃,做成移動屋和酒吧,跟我要了個司機,居然開兩倍薪,這混蛋居然這樣挖我角。」
「難道不是六遲居士贊助?」
「他說我用不著貨櫃司機。我哪不用,這裡辦活動,總要有兩三個司機隨傳隨到,哪裡用不著,這時節沒人辦婚宴,所以才有機會讓他挖角。」
「這裡原本是寺田,所以婚宴是僅提供相同信仰的檀主家族舉辦?」
「誰都可以預約,不限宗教。」
「原本的業主不介意?」
「這裡還有個不同宗派的靈骨塔位呢,不介意的人就不介意,洋式婚禮也可以辦喔。」溫六遲講得理所當然,儼然拉生意。「鬱香居還有婚禮套裝行程,賣得還不錯,不限定信仰,白紗禮服、白無垢、大紅禮服,在這裡拍得效果都很好。」
「靈骨塔位?這裡原本是墳寺?」一般來說,原本是墳地的土地很難蓋旅館,但死者與生者關係越遠,生者就越著眼於土地利益。
「不是,只有墳,因為是種花的寺田,有人跑來佔地占便宜,搶著先埋人。」
有的地主崇佛信道,將土地捐予宗教機構,於是宗教機構擁有的寺田不一定與寺廟本身相連,地上產業也不必然與宗教性質相關。土地疏於管理時,便有左近人家將先人葬於此,從暫時的停棺成為久占。偏遠的鄉下常見的土地問題,在盛京城左近就成了麻煩的經濟問題,就算是不祥的墓地或亂葬崗,也會隨著城市擴張,土地價格水漲船高。原本的業主或墓主的後代有一方橫了心,事情便僵。於是溫六遲被友人請來壓場。
「搞得亂七八糟的,才會找我過來。」
「但六遲居士會想到蓋旅館,也不是一般。」
「就當墳寺嘛,很多寺廟也兼辦民宿、餐廳、浴場,說來說去還不就是一個不想搬,一個想拿來營生。」
說是壓場,溫六遲也沒有什麼動作,離開認真棧事件一段時間,他依然耿耿於懷。友人好說歹說把讓他到現場看看,原意是讓他在場當個花瓶鎮場,但此地原是種花的寺田,那一大片種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的鬱金香和玫瑰──為了賣花到盛京而種──讓溫六遲想起那會結李子的大桃花樹、被搶走的小旅館。於是他開口:「我來蓋旅館經營吧。」種花的留下來幫忙經營庭園;墓主靈位放在這裡,每年定時打掃祭奠;旅館有大型空間讓宗教機構做法會。
溫六遲認認真真地設計了整個旅館,因為數字忌諱,四樓成了原墓主骨灰罈靈位的安置處,還有賣靈骨塔位,一併還有法場和大廣間。其餘的樓層與庭院和一般旅館無異。
「四樓盡頭的風景很好喔,我自己都想把骨灰罈放在這裡。」縱使備了三個茶碗,因為對桌其中一人躺著,儼然就是不想參與,溫六遲也就沒把茶水給炸毛的人。「一個位置上百萬,盛京的死人錢真的好賺。」
傳統上,喪家會找一處好風水的地方下葬先人,但好風水豈是易找易買?於是停棺於家、三五年才下葬者並不少見,甚至有長達十年未下葬。政府努力提倡薄葬,並言風水之術實為斂財,為減少墓地使用,鼓勵火化樹葬,但多數儒教學者反對火葬,認為是傷害父母髮膚,高官厚爵重視墓地風水,又因厚實的棺木在蓋棺落釘後不開啟不造成公共衛生問題,停棺於家或者付費寄存於宗教場所者相當普遍。尋常的城市居民,因為空間不夠,不情不願地採行火葬,將骨灰罈收存於家或宗教場所,等有機會再尋良地下葬或者歸葬家廟祠堂。
時間一久,宗教場所成為了解決之道。交通便利、人口流動頻繁的當代,家廟和祠堂終不如僧寺經營久遠,還能按節令誦經舉辦法會,花錢買服務是省時經濟方便。清明節不必花時間辛苦地整理墳地,也不用準備祭拜用的供品,甚至不用知道該行什麼禮儀,花錢在先,人到就好,宗教場所就跟商店般解決大大小小解決祭拜的疑難雜症,連遲到缺席的尷尬都可以有個說詞補正。
「就算是皇親國戚,在盛京週遭要有一處好墳地,難上加難。」身後事總是難辦。諸如金風細雨、六分半此等半黑道集團,對於集團中人的身後事,也各有各的規劃。分半頗大手筆,依著功績地位給予喪葬補助,協助下葬或者歸葬。蘇遮幕當年建了四塔,也就言明金風細雨中人若願意可在四塔間的梅林樹葬。老總長以身作則就葬在梅林,蘇夢枕的遺囑也如此寫如此公開承認,表明葬在梅林的都是金風細雨的一家人。無論如何,都是得辦好集團中人的身後事。
「所以啊,盛京城周遭的寺廟,若非名山古剎,就是附庸。有錢人搶地搶墳寺。不過說是身後事,不如說是眼前利。畢竟宗教除了信仰,也是門生意。」
墳寺通常是墓主家人自行捐資成立,這種無登記的寺廟也會接受附近人家的棺木或者骨灰罈寄存,增加收入,但終究不如合法──向政府登記註冊──寺廟,擁有減免勞役和賦稅的特權,隨時可能因為原業主收回土地而被撤銷。於是不合法的寺廟努力自行購置田產以自保,或者透過寄存棺木骨灰罈的大戶關係,申請成為合法寺廟。另一方面,官宦人家會透過購買或者人情,把非法的寺廟成為自家的墳寺,除了節省花費,亦可併吞寺廟原本用有的土地和其他喪家捐入的寄存費。猶甚者,連合法的寺廟也可能被迫成為權貴者的墳寺。
因此,盛京周遭的寺廟,無論合法或非法,都得擁有強而有力的政經關係以自保。
「聽說一家小廟的一年香油錢和收入,也就差不多是一家便利商店一年的營業額。說起來,念管理在職專班的,是宗教人居多吧。」
「所以鬱香居的原業主是何方人物?」蘇夢枕不認為不在乎廣告版面或宣傳、只想低調的溫六遲,僅因為好奇蘇白兩人的真正關係,就會答應提供場地當煙霧彈。該是想稍微上新聞版面,讓對鬱香居有意圖者投鼠忌器。
「某個山寺。」溫六遲不想透漏,於當初的事情已經和解。這回故意把金風細雨的前總長拉來當障眼法,是盛京有些勢力覬覦這塊寺院土地。「之前合資經營認真棧的朋友,人也在盛京,我不想麻煩他。你來做障眼法,我還輕鬆些。」
先前投資認真棧的友人,其中一個就是現任金風細雨的總長戚少商。「不想麻煩現任,所以麻煩前任」,聽起來實在有點古怪。蘇夢枕沒把疑問提出來口。但這時節也是寺廟熱鬧的時候,說蘇某能起多少作用,恐怕不見得如六遲居士預期。」
「喔,我覺得你腿上那傢伙蠻喜歡搶版面的,效果肯定很好。」跑到旅館休息,八卦小報當然不可能拍到什麼色情片的橋段,所以影射的畫面肯定不少,拍出來的效果,除了拍照者刻意的取角,就是被拍者的態度。蘇夢枕看起來就是中規中矩,半分也沒有窸窸窣窣的意味,那個白愁飛看起來就很有八卦主角的氣質,想來也會很努力地創造話題性的八卦畫面。「比起『某某名人到某寺參拜祭祖』,『某某名人不去祭祖而去和情人幽會』比較有話題。」
「這時節春遊的新聞比參拜的新聞多。如果是參拜,中元普渡或吉祥月盂蘭盆祭才能引人注目。」
「是沒錯啦,這時節的新聞,跟祭祖有關的話,不是政策性地提倡薄葬,就是消防隊呼籲燒紙錢後務必確認潑水熄滅。是去年嗎?還為了燒紙錢汙染空氣的事情爭辯,既然參拜都能線上參拜了,燒紙錢不能改用轉帳嗎?我在想,這要怎麼轉帳呢?轉給金紙店?那是印刷費吧;轉給寺廟?那叫香油錢吧;轉給宗教人士,那叫供奉嗎?以米代金,就跟祭品的意思重疊了。轉了一圈,講不出來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只好減少份量,但將每張的面額增加。這算是一種通貨膨脹嗎?」
「若用現世的價值衡量,也只能這樣。即使是宗教信仰,也不得不配合現實生活。」
「不管如何總是要有飯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有道里的。寺廟都兼營工廠,作出名堂來。」溫六遲又沖了一碗茶,放到蘇夢枕眼前。「我有次要送蜜粉,問阿妹說:送什麼好,她跟我說『桂粉』,而且要買二代的。阿妹還給我看網路上的評比實測。你知道,那就是某個宗派的僧人製造的。」桂粉是西南方某個寺廟僧人所製的蜜粉,質色優良,後來被地方官收回製造權自營,有技術的僧人便到另個省的廟裡工作,所以又有新款出現。「說宗教機機構是心虔製造,良心保證。還真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聽說宗教執照和免稅額,寺廟為此爭權奪利也不輸幫派,難道看武俠小說時沒讀過少林、武當?這兩個不算兩個派門?」
合法的宗教機構和修行者都能減免勞役和稅捐,加上不同來源的寺田,有土地有人,能基本溫飽,也能富甲一方。不少宗教機構的收益令地方政府眼紅,諸如造橋鋪路、社會救濟、醫療救助,地方政府索性將這些費用或責任加於宗教機構。而宗教機構為了自保和存續,也想方設法擴大影響力,取得各種合法憑證和靠山。
無論合法或非法,宗教和政治的影響力互別苗頭。
「說是幫派勢力,要與之論交,並非易事。」
「是啊,跟這些宗教機構論交,還不能只是低俗的柴米油鹽,得有哲學義理上的認同和交流。卡在這一關,這些寺院就算是一方之主,也無法真成為什麼幫派。」
「但六遲先生依舊和這些寺院有連結。」
「就是柴米油鹽的層面。」
蘇夢枕忽然勾起嘴角,「六遲先生不是在為誰圖謀或是放煙幕彈,而是賣人情予蘇某?」
「賣人情?」溫六遲一臉莫名奇妙,「我在說跟寺院往來很麻煩啊。」
「不過,金風細雨的蘇夢枕,父親蘇遮幕是學者,而且自幼因為身體不好,對於宗教義理略有所聞,好聽點是學富五車,肯定可以和這些宗教機構論交。寺院想進軍盛京,得先在盛京找個盟友。」原本躺著似乎在睡午覺鬧脾氣的青年坐起身,冷笑揶揄。「這種文謅謅的結盟,大概自命清高的金風細雨蘇公子才能談得起,六分半不見得討得到多少便宜,畢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溫六遲依舊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你是聽話只聽一半,做夢夢到?」
這分明就是裝傻了,做個牽線人,無可無不可的答應,賣人情給雙方,有問題就裝傻,這溫六遲可真是滑頭。「寺院不想得罪官府,又不想成為達官貴人的附庸,才想援引其他勢力。這裡的業主認為你不可靠,想透過你和金風細雨搭線。你不想賣戚少商人情,反找我大哥,箇中原由……」
「六遲先生不過提供機會,二弟無須如此警戒。」
毫不掩飾地冷哼,「原本的拍照行程,多了個溫家人,大哥想過照片能被解讀的意義會大不相同?」
蘇夢枕認為白愁飛是刻意找喳、存心趕人。「既然二弟心有懷疑,又休息夠了,何不跟為兄去看看?」
「看?」
「今天是清明,四樓的追思間有法會,業主會派人來致意。」墳寺的功能是代替死者家屬守墓,清明節是墳寺最重要的節日,就算之前與墳主有隙,在和解的情況下,也會派僧人過來致意。家屬的清明祭奠通常在上午,為免尷尬,僧人會下午來致意。說要巧遇邂逅,是個機會。「也許六遲先生能領我們參觀四樓?」
旅館主人最期待聽到客人對自家的設計安排有興趣。溫六遲興沖沖地起身。「既然茶都喝完,我們就出去走走吧。」
清明時節下起綿綿細雨似乎是慣例,午後纖細的雨絲彷彿春蠶吐絲,形成一疋一疋薄絹,繚繞四方,為景緻籠上一層美麗溫柔的白紗,看似輕盈,卻給置身其中的遊人外衣添上一層又一層水膜,讓濕意成為令人畏懼的沉重盔甲,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遊人逃避濕意與料峭寒風的凌遲,躲入屋內,依偎著溫暖的飲料,隔著明淨的落地窗,賞玩因春雨渲染更為萌新的綠意和更為柔軟的似錦繁花。
伴隨著鮮潤可愛的窗景,還有清雅的焚香。清明節焚金的煙害令人困擾,但微涼的清新空氣中,一抹淡淡的煙香能讓人寧定心神。循香而去,和式茶室裡老闆、僧侶、紳士、美男正憑窗悠閒談論著,左右拉開的雪見拉門,形成一個畫框,斜斜俯瞰翠綠庭院自成一個美景,很適合拍照,拍起來的畫面美麗優雅。
但白愁飛心情很不好。
就算他對佛理只有基礎認識、蘇夢枕對佛理認識高他一段,不致於插不上話,何況談話非限於佛理,而是寺院網絡、牒度、寺額,談的就是利益與謀劃,和其他勢力商談者並無二致。蘇夢枕原本就閒不住,說是退下來休養,仍關心著金風細雨的發展,特別是盛京城外的情況。金風細雨在京城內能與六分半爭勝,出了盛京城,網絡便不如六分半的眾堂。堂口勢力發展向來是先占者為王,另闢蹊徑者不易,數天下寺院千百,六分半不見得已占機先,若僧寺人脈可行,對金風細雨的發展有好處。
只是,退下來才三個月,白愁飛還沒與之培養好感情,蘇夢枕又趕著為金風細雨籌謀;他懷疑今天挑鬱香居拍照,本意就是來商談,自己是被矇在鼓裡、擱晾一邊。
清明春遊是約會,重點該是自己,怎麼自己卻成了被呼嚨、被晾在一邊、被當成障眼法?
隨著夕陽西下、天色越黯,心裡的不痛快就越發強烈,想要發洩和得到補償的衝動越來越強,心裡的飢餓感沒有因為晚餐的飽足而減少。
好不容易告別鬱香居、坐上車,在他打算把人摟過來燒诶發洩不滿的當兒,聽到蘇夢枕要司機轉去金風細雨。
「你想去找姓楊的?」惡聲惡氣,如果蘇夢枕說「是」,他決定直接用嘴巴封住剩下的話。
「資料明天才會送過來。」蘇夢枕瞧著他,綠色的眼因為盞盞飛後的路燈,透著了然的金絲。從下午開始,白愁飛臉上都帶著微笑,舉止沒有任何不耐,拍出來效果絕對是美麗號看。但蘇夢枕很清楚旁邊坐著一個將引爆的炸彈,他在搶火藥引燃的前一秒,抓熄了火光。「我們現在去掃墓。」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反唇相譏的氣勢少了一半,「……現在過九點了。」
「所以沒有第三者了。」
車停在慣常使用的停車位,下車時不見楊無邪也沒有迎接的人──這讓白愁飛心情稍微好些。
蘇夢枕沒上東塔,轉過園圃,走到四塔間的梅林。
守林人見到蘇總長出現一點也不訝異,拿出了裝著線香的提袋和傘。蘇夢枕只接過了提袋,沒打算撐傘。入夜後,雨變成間些,偶然才在路燈的照耀下閃過羽毛般的銀影,飄落的細雨反射燈光,成為紛落的銀針,細細密密地在空中飄盪,隨著夜風見縫就鑽,為所接觸的一切敷上薄薄的濕氣。白愁飛認為無需打傘,但誰知道楊無邪等等會不會拿著傘冒出來,為免出現不順眼的狀況,只有接過傘。
入春後的梅林沒有冬日瘦骨嶙峋,失去花朵柔軟艷麗的點綴,隨著漸升的溫度,綠芽一一抽出。清明時節,新冒出的綠葉尚是短小,在樹幹上一叢一叢,彷彿癩痢頭長了頭毛,古怪又惹人發噱。所幸黑夜為其遮羞,鑲嵌於步道兩側的柔和橙光又修飾線條,夜間的梅林和尋常林木便相去不遠。樹上掛著小小的牌子說明何人的骨灰埋在這裡,樹前瓷製的香爐中已有幾支新的香腳。雖然白日戚少商已一一祭奠,蘇夢枕仍點起香,持香走過一處一處,在每一個小牌子前駐留少時,最終走到池畔那株曾被白愁飛斫去,而後重新種下的梅樹。
蘇遮幕的骨灰葬在這株梅樹下。
前年白愁飛斫樹時自然知道,不過他沒動骨灰罈,自然不認為是挖人陵寢。移植的新梅樹長得很好,春天抽芽茂盛,交織成細密的篩子,周遭四塔的光線稀疏的落在土壤上,樹下的照明幾乎全賴步道上兩側的燈光,兩人拉長的身影與樹影無分軒輊。
低身將香插在香爐中,蘇夢枕望著牌子上父親的名字。
白愁飛站在一邊,保持沉默。他沒見過蘇遮幕,自然沒有感情,無意拿香拜。
方才兩人在梅林裡走走停停繞了好長好久的一圈。蘇夢枕沒說話,也沒拿香給他,任他不參與,開步走時,目光總溜過他,似乎忖度同行人的情緒。白愁飛本想吐槽幾句,但沒對上眼,拋出的語句似乎會墜落消失在黑暗的林間,猶如不值一哂的童言童語,於是他保持沉默。在腳步與影子交錯間,呼吸入肺的濕涼空氣安撫躁動,堵著胸口的惡氣在氣息吞吐間散出體外,原本脹得難受、想大喊大叫發洩的不滿慢慢地消失,逐漸浮起的是心裡空蕩。
無處可著力的空虛感。
白愁飛不喜歡家庭節日,他沒有家人,過節沒有意義,不如不過。遇上過節,他著重的都是吃喝享受,在儀式化的活動裡成為目光焦點,享受眾人注目的虛榮,想辦法以活動塞滿整個節日,同時把心裡的那片空白厚厚塗上雜亂的色彩。
他不喜歡讓自己被晾在一邊,不值一哂的被忽略。
特別討厭在這時節蘇夢枕不重視他。
彷彿察覺同伴心裡即將竄起的焦躁,蘇夢枕轉頭,「二弟以前怎麼過清明?」
「有錢的時候春遊,沒錢的時候賺錢。」
「沒掃過墓?」
「沒有。」
「無此習慣?」
「大哥想問我之前的情況?」
「嗯。你從來不說。」
「沒什麼好說。」
很倔,白愁飛很少提過去的事情,王小石曾想憑一些蛛絲馬跡,諸如飲食喜好、用詞腔調等等推測白愁飛是哪裡人,白愁飛卻像隻變色龍,很快地學會盛京的習慣和口音,藏起自己的出身。蘇夢枕有些好奇,但白愁飛不想講,他也無意逼問。
「同為兄來掃墓,二弟是否與家嚴說幾句?」
「說什麼?」
「未過門的女婿或媳婦,打聲招呼。」
說我想幹你兒子?白愁飛低哼了聲,「如果他有感應,早知道我是誰,還需要打招呼?」
「於禮要打招呼。」
「那我講過話了。」白愁飛撇撇嘴。「你父親是學者,倒是看得很開,沒有要土葬。」
「火化是做榜樣。他以前是做田野調查的學者,到野地調查時常有危險,必須看開。」父親從學者文人轉為商家黑道,兒子自出生便身體孱弱吊著一口氣,較尋常人更常面對死亡,更實際的理解肉身最後將成為荒煙蔓草地下的骷髏塵埃。「塵歸塵,土歸土,每個人都一樣。」
「骨灰可以加工,高壓製成寶石。」白愁飛講這話時,每個字都像帶著刺。
蘇夢枕的眼裡閃著一絲笑意。「二弟想把我做成寶石?」
「你又不是王小石。」
「小石頭沒想當寶石,他想捐贈。不過,身後事情怎麼處理,就算死的人已經決定,但執行的是活著的人。」
王小石對於身後事完全是醫者的理性,能用的器官捐贈,大體能捐就捐,最後火化。但多的是死者希望捐贈,而親人不願意簽下同意書,導致未能如願。
生前做了多少準備,身後總是說不準。
「我交代無邪,我死後要葬在這裡,跟父親一塊兒,無邪也會。」轉換視線,他望進那雙藍眼,看到了因為活在當下、不願去思考身後事的倔強:因為自己無處著力,更因為沒有條件。這點白愁飛與金風細雨中人並無不同。江湖人豈能決定自己的身後事?不曝屍荒野已是萬幸,葬在這裡代表有家可歸,不至於成為中元祭悼的孤魂野鬼。「你要葬在這裡。」
「你希望我早死?」
「你是我二弟,我的家人。」
「那你得比我晚死才行。」
「那麼二弟就拿不到遺產。」
「我要什麼就會自己搶,不用你給。」
「也是。」蘇夢枕復望著木牌上父親的名字。
除了祭奠,蘇家在清明沒有掃墓的習慣,這時節父親會帶他和楊無邪去茶廠。清明是春茶上市的時候,茶廠在另一個州縣,去看茶要花個三四天,也等於一次春遊。父親與他說過原由:蘇夢枕的身體不好,平常學著如何與死神相處,這個季節就不要再去看死人了,蘇家的先人也沒啥好看。
上巳原本和清明是不同的日子,三月三,上巳春遊;春分後十五,清明祭掃。在節日合併後,清明成為是生與死的節日,掃墓是清明最主要的事項,但整理墓地僅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在郊外祭祖後,踏青遊玩,如同古書所言的歌詠而歸。
祭祀表達對先祖懷念,對逝者最好的祭祀,是生者過得幸福。
「今晚我們住鬱香居。」
這下真讓白愁飛意外了。蘇夢枕可是很少住外邊旅館。他想起剛剛蘇夢枕取香的時候,守林人有提醒蘇總長看一下楊總管的留言。「發生什麼事?」
「記者還在家附近,無邪訂了鬱香居的房間。」至於有什麼狀況,晚點可以再問,總之他們的調虎離山行程得繼續。楊無邪對平白便宜白愁飛的規劃很不滿意,但又不得不妥協。蘇夢枕能感覺白愁飛整個人瞬間亮起雀躍的氛圍,之前的陰鬱不滿一掃而空。他不禁莞爾:「還是二弟會認床,非得回去睡覺?」
「是你會不會認床吧?」開心地將人攬進懷。即使整個人被夜風吹得冷冰冰的,週身一股寒氣,緊緊抱著就能消弭心裡的飢餓感和空虛感。固然好奇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但他更想知道蘇夢枕為了不讓他參與,肯付出什麼代價。磨咬了下懷中人的耳殼。「想阻斷我的好奇心,大哥得花點心力才行。」
「不是二弟更辛苦些?」
「大哥不是在慫恿我?」他笑得有點壞心眼,也有點得意。「大哥總算想起這節日該關注的,不是只有死人和死物。」
蘇夢枕眼裡是同意的笑意,伸手捏了下白愁飛的眼角。
相對於冬至的至陰轉陽,清明更彰顯陰氣已轉陽氣,冬日正式結束,春日確已降臨。生機勃勃的日子裡,萬物萌生,人心浮動,藉由清明掃墓踏青,生者與死者交會,上墳祭悼死者,踏春結識良緣。
回首過去,也展望未來。
上巳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