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仔和無心在北競王府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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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消失的最後瞬間,羅碧擋在女兒身前,不管發生什麼,總是爭取到幾秒鐘反應的時間。乍起的黑暗壟罩的時間很短,似乎下一瞬就恢復意識,察覺自己在某個房間中且屋裡有人,雖想睜眼起身,卻是連眼皮也難以抬起,全身無力,動彈不得。
無心呢?
想到這點羅碧就無法止住擔心。北競王派了令狐千里接他父女倆至北競王府避風頭。而北競王的貼身侍女,正是羅碧的小姨子姚金池──姚明月的親妹妹。縱使姚金池和姚明月個性南轅北轍、歲數差上十歲又不親,姚金池不可能主動通知姐姐羅碧父女正在北競王府,可他就想著若是姚金池說溜嘴……姚明月那女人從不放過任何帶走無心、逼殺羅碧的機會。
他得醒來!得確定無心沒事!
全身不能動,連睜眼看清楚天花板都費了好大功夫。他深吸口氣,奮起全身的力氣,逼自己翻身好撐起,不料力道過猛,這一翻,整個人側滾了一圈摔下床。幸運的是側身瞬間就發現女兒正披著毯子窩在另邊長椅上,也因為他摔下床的砰聲驚醒。
「爹親,您醒了?」慌張地衝至床邊,七手八腳想把父親扶起來,無奈她力氣太小,頂多幫羅碧翻身靠著床腳坐起,「您撞到頭了,會昏嗎?」
「妳沒事吧?」
「我沒事。阿爹,北競王說您需要休息,所以才會下了藥。我去找人來幫忙。」
「不必。我自己起來。無心,替我倒杯水。」說歸說,羅碧半分力也使不上,方才的努力似乎耗盡所有力氣,當下全身肌肉都造反,不聽指揮,連握起拳頭都是困難,摔下床又裂的肩傷,因著他的使勁,血冒得更快,染透外衣。到桌邊取回水的憶無心被父親身上逐漸擴大的豔紅嚇了跳,喝完水的羅碧表示不需要在意,因為麻痺的身體感覺不到痛楚,他比較在意自己見到的事情。「無心,睡那裡會著涼的。」
「爹親在流血,我去找人幫忙。」不由分說,她往外跑去。
聽著女兒跑遠的焦急腳步,他再次努力想起身,又再次失敗,只有待在原地,在半亮的燭火中,環視周遭裝飾華麗的柱頭在牆面留下影影幢幢的幽暗,回想究竟是如何著了北競王的道。
問題該出在晚餐。那間用餐室他同千雪來過,是王家家族使用的小用餐室。座位無高低之分,同樣席地而坐,湯鍋火爐等置於中央,由侍者當場切分端成送上各自的桌子。彼此能看到對方餐食、共享獵物、同吃一鍋粥飯湯水,是表明彼此自己人,不會下毒相害。因為主人身骨虛弱,羅碧父女也已多日胡亂進食充饑,故端上桌的菜餚皆是樸素清淡。北競王和憶無心皆把桌上的餐點吃完,羅碧僅喝白水和白飯,並非不滿廚師是姚金池,而戒心和習慣使然。約莫這點給了人可趁之機。千雪常說到被苗北淨是被王叔當玩具捉弄,本想是北競王因身骨虛弱,那不過是表示親暱的方式,現在看來,千雪來這裡就想拆屋子,是很正常的反應。
四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往房間奔來。三個腳步聲沉重又伴隨著裙裾聲,是來幫忙的侍女和侍從,而無心的腳步輕巧,著地時的聲響僅是些許。靈界在養育無心方面什麼都好,就是沒教無心武功,連輕功也沒有。無心的術法能力還不穩定,無法保護自己,羅碧雖自信能保護女兒,但總有無法顧及的地方,他在路上指導女兒的輕功身法,無心學得認真,已能控制落足的力量。
困難地轉頭,看到進門者中有姚金池,羅碧無奈地翻了次白眼。
姚金池就算發現也無暇表示什麼,和同來的侍女和侍從合力將人搬上床,讓羅碧能靠著大堆的靠枕坐著,細聲細氣地開口:「姐夫,肩上的傷滲血滲得厲害。是否讓……」
「不必。」晚餐前淨身,洗淨傷口時就流了一堆血,血早晚會止住,不能動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給我解除麻痺的藥。」
「姐夫能醒來,就表示藥效慢慢退了,明早就能自由行動,解藥反倒會弄巧成拙。」
無論是不是真的,總之姚金池無法解決他最在意的事情,羅碧只有哼了聲表示不滿。
明白羅碧見到她不會有好臉色,更別提療傷,姚金池換方式進言:「請讓冰心幫您上藥吧。」
「不必。」
「阿爹,藥能讓傷早點好,早點養好傷,要去找千雪叔叔也比較容易。」
「是啊,無心說得沒錯……」
「如果需要上藥,我讓無心幫忙就可以。請妳們離開吧。」
嬝嬝婷婷的背影消失在門板後,憶無心搬了椅子坐在床邊,「阿爹,不管如何,您都該上藥的。」
「不要擔心傷口的事。無心,我睡了幾天?」
「一天多,現在是來這裡的第二天晚上,快午夜了。」
「那也休息夠了。」
「可是爹親沒有睡沉。」
「妳怎麼知道?」
「因為阿爹一直皺著眉頭。」北競王說要讓爹親好好休息,才會出次下策,她也很在意一路上父親睡得太少。但除了第一天,第二天開始睡著的父親眉間一直皺著,她試圖揉開眉間的皺褶,總是不成。她能感覺父親掙扎地想要醒來,就算有休息,也沒有達成最好的效果
「如果不是強迫的手段,我會睡好些。」指腕已能稍微動彈,該如姚金池所言,明天就能自由活動,現在只能耐心等了。「妳怎麼睡在長椅上?」
「因為比較方便,而且金池阿姨幫我鋪得很舒服呢。」金池阿姨準備隔壁寢室讓她使用了,但憶無心認為父親醒來沒見到她定會緊張,決定留在同一間房中。長椅很寬大,金池阿姨還鋪了軟軟的毛皮墊子,宛如一張小床,睡起來很舒服。
羅碧一點也不滿意女兒睡在那張長椅上。在不能自由活動的情況下,距離成了能否及時保護人的障礙。「那容易著涼。這張床夠大,妳睡裡邊。把被子拉過去。」
「我先幫爹親上藥。」父親被抬上床時,金池阿姨拿了乾淨的白布暫時壓在衣下以止血,那塊厚布還壓在傷口上,不能放著不管。
「那不用管。妳該休息了。」
「我幫爹親上藥。」
「妳不用管。妳該睡覺了。」
「如果我坐在那邊不睡覺,爹親也沒辦法啊。」
那雙回瞪他的大眼睛,彷彿是自己的鏡像,羅碧又好氣又好笑。傷是小事,讓無心跟他耗在這點而不睡覺,窩在長椅上打瞌睡,著涼得了風寒那可非同小可。「好吧。但我動不了,換衣服也麻煩,把血跡擦去、上完藥就可以了。待明早我能動了,再包紮。」
憶無心點點頭,拉來小桌子,將原本金池阿姨準備好的溫水皿和藥箱擱好,小心翼翼地拉開父親的外衣,拿開厚布,隨即被肩膀上的傷嚇得抽口氣。女刑造成的傷口未癒,加上烈風濤出手所為,兩個貫穿身體的傷口距離很近,紅至黑的色澤與半凝結的血塊,讓血窟窿彷彿瞪人看的黑眼睛。
無心沒看過這般嚴重的傷口,之前黑龍和白狼都不會讓她見到,逃亡路上,父親也沒讓她知道傷得多重,她見過最多血的,便是一身紅艷的二師兄和三師兄的遺體。流了這麼多血,怎麼不會痛?怎麼會不要緊?
「只是裂開出點血,別擔心。」兵器是一寸短一吋險,用掌的羅碧,肩膀常遭到刀箭攻擊,對他而言,只要不斷鎖骨不穿肺,就不屬於大傷,無暇時,洗淨傷口已是最好的處理。見無心呆了一下,咬著嘴唇,在溫水裡洗好帕巾,彷彿擦拭瓷花瓶般輕手輕腳地想將血跡揩淨,他知道女兒在想什麼:「我被麻痺了,沒有痛覺。妳放膽去做,上完藥,快睡覺吧。」
點點頭,她很快將血跡擦乾淨。藥箱裡有大大小小不同的罐子,有些她不認識,索性搬到父親面前,讓父親挑藥,厚厚地塗在傷口上,在藥膏乾燥後,用乾淨的白布條將傷口保護好。因為無法脫掉被血染紅的外衣,又須避免重覆汙染傷口,不能將原本拉起反折的衣服放下,如此一來,胸口一大片沒有遮蔽,晚上氣溫低,一定會著涼。她想了想,將長椅上、她原本蓋著的毯子往父親身上裹。
看著女兒為了他跑來跑去,輕手輕腳又小心翼翼地把毯子往他身上圍,四處檢查著有沒有讓冷風鑽進來的縫隙,溫暖在心裡迴盪四竄,羅碧漾起微笑。「可以了,把燈滅了,快休息吧。」
應了聲,無心吹滅了燭火。爬上床,就像在野外,用禦寒的武器將自己裹好躺下。但她可沒有意思想睡覺。四處在尚不知往哪去的日子中,父親一得空不是指導她輕功,就是問著她在靈界的日子。她也想知道有關自己的事情。在美人閣時,母親不多睬理她,她無從打聽,只知道美人閣門口用以防禦的那塊離塵石,是母親從娘家繼承的寶物。母親說那支以離塵石製成的笛子是她放在提籃中,做為日後相見利用的引子,是真的嗎?
「她說放了笛子?」問起的物品實在太久遠,他在腦中尋找好半天才有答案:「那支笛子是姚家送的文定之禮。我發現把笛子放在妳身邊,妳會睡得很安穩。所以,那支笛子就留在妳的搖籃裡。」當他以為女兒死去、跟姚明月鬧翻,就再也沒有想過那支笛子。
「以前我聽得到笛子的聲音,不是笛聲,是聽得到離塵石唱歌的聲音,也能聽得到其他石頭在說話。」
「所以妳小時候就已經能和石頭溝通了。」聽無心轉述,靈界的嘆悲歡是在石頭堆中撿到無心,依無心後來發揮的控石異能看來,也許當時無心呼喚石頭保護自己,才免去在野外被掠食動物吞吃的危險。「石頭那麼多,聽他們說話,不覺得吵嗎?」
「石頭說話很好聽的。不過現在聽不太到了……」自從石封魑鬼後,她再也沒聽到石頭的說話聲了,沒辦法再與石頭溝通,令她有些失落。「因為我可以跟石頭說話,所以大家都叫我石頭仔。我原來有名字嗎?」
「還沒取,一般習慣是一歲之後才正式取名,妳在那之前就失蹤了。」
「您找過我嗎?」母親說是父親逼她拋棄孩子,憶無心認為那說法不全然正確。三師兄說石堆裡的竹搖籃是安安穩穩地擺在那邊,也許父母是陰錯陽差的遺落她。
寂靜持續了好一下,父親的沉默讓無心有些害怕真正的答案。
回答的聲音因為壓抑而特別低沉,「沒有。我以為妳死了,我以為是我的報應。」
「為什麼是報應?」
「因為藏鏡人是萬惡的罪魁,殺人無數,樹敵無數。」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追寇趕盡殺絕。在杜絕反抗的同時為苗疆增加更多的勞動力,俘虜中的男人殺掉、女人賣掉、四歲以下的孩子帶回苗疆做為奴僕。豐碩的戰利品與俘虜充實著苗疆的國力,也讓他一步一步飛黃騰達。
有一年,巡視行伍間走過俘虜群的他,因為俘虜怨毒的眼神停下,被迫拋下孩子的俘虜瞪著他:「你會嚐到跟我們一樣的痛苦,妻離子散,無家可歸。」
「不知感恩的賤人,讓妳活下來已經是寬大為懷,還敢抱怨?」
「你殺了我的丈夫,搶走我的孩子,還要我感激?你會嚐到這滋味的,倒看你會感激誰。」
怨恨的話他聽得太多,惡毒的言詞在耳邊飄過,拋諸腦後。當他明珠入掌,抱著心愛的小女兒在自家庭院中曬太陽,嫌棄義兄弟手太粗所以不准摸女兒的可愛臉蛋,忽視妻子無視女兒的冷漠,甚至與史家的血海深仇都拋諸九霄雲外,又怎會想起區區一個俘虜的詛咒。
王上的出征令,讓他依依不捨地離開家,豈料帶著第二軍的姚明月,滔滔地受襲的軍情詳述完畢之後,以順口提及路上有顆討人厭絆腳石般的口吻,告訴他晴天霹靂班的噩耗:本來要帶女兒來見他,但孩子搞丟,約莫就死了吧。
「妳為什麼要把她帶出來?」孩子家中有奶娘有保母,他將一切安排好了才出征,甚至連千雪都拜託照拂,這女人為什麼要把不滿一歲的嬰孩帶上戰場?
「你別忘了,這次帶兵,同時也是帶著屯墾兵,大家是攜家帶眷,你身為將軍卻沒有執行,落人口實落人把柄。」
「姚明月!」若不是赫連少使和一邊的侍衛拼命扯住他的手,暴怒的他會當場扼死妻子。
他怎麼能不懷疑她是故意?從得知懷孕,姚明月的態度彷彿霉運上身,待孩子生下則不聞不問,屢屢抱怨羅碧因為孩子冷落了她。
他無法忍受孩子死去的同天姚明月就能藉口再生一個而要求同房。
那場戰事怎樣他忘了,千雪為什麼會出現他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找遍了戰場和行軍路線,翻搜一具又一具嬰孩的死屍,而跟在後邊的千雪確定每個悲慘都不是他的心肝寶貝,最終他絕望地跌坐在路邊。
死寂的戰場上,淒涼的風聲呼嘯,像是嘲諷的詛咒:「你會嚐到這滋味的,倒看你會感激誰。」
聽他說起,千雪毫不遲疑地否認:「哪有什麼詛咒?是姚明月的問題。」
「她可以騙我:孩子在家病死,她為何要把她帶上戰場?」想不透為什麼要姚明月要這樣做,就算有理由,姚明月也不會告訴他。他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但預言與詛咒不斷地挑戰他的人生,仿若他的出身來自於一場玩笑的卜卦和人為的操弄:
該贏卻會留下禍患的出征預言。
該被屠殺殆盡卻給走脫的族人。
該抵命卻被帶走以復仇的嬰孩。
該陌生相殺卻同擁有相同面容的敵人。
……
憶無心碰了碰父親的手,滾燙的悲傷和怨恨令她心驚。靈界距離苗疆很近,偶爾靈長或師兄帶她和愛靈靈外出,會遇上屍橫遍野的村落,靈長或師兄不讓她們見到那悽慘的場面,但從二師兄和三師兄言談間提到不見孩童的屍首,可能是被帶走,感嘆著不知會遭受如何的對待。她不曾料到這些與她有關。
她握著父親的手。「幸好我還活著,還能與爹親相見。」
「……千雪正是這麼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動了動已能稍微活動的腕,輕抓著無心的手。當年綿弱的嬰孩,迷你的手只夠抓住他的一根手指頭,他每天都在擔心聽不到她的哭聲,無法立即滿足她所有需求。當年接受女兒已死的說法,心底仍存著一絲的冀望,也因此殺進西劍流時,看見無心手臂上的火焰印記,他隨即懷疑姚明月騙他,女兒還活著,出身靈界的憶無心就是自己的女兒。「我沒有想到,還有機會,讓我能看到妳平平安安在我眼前。」
『你殺了我的丈夫,搶走我的孩子,還要我感激?你會嚐到這滋味的,倒看你會感激誰。』
女人的詛咒猶聞在耳,他咬牙揮開那不祥,回握女兒的手:「快睡吧,已經過半夜了。」
「爹親也請好好休息。」
「等妳睡著,我會睡一下的。」查覺女兒還想開口,他搶過話:「再僵持下去都不必睡了,閉上眼睛,快點。」聽見無心有點無奈又倔強地長吁了口氣,該是乖乖地閉上眼,因為不久,她的呼吸慢慢地緩穩,轉成進入夢鄉的平和。
羅碧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髮,確定房外只有林葉的窸窣聲,別無聲響,他稍放下心,聽著女兒的呼吸聲,在黑暗中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