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疑問,在上學之後,長了見識,念書念了一定的程度,蒼狼多少也知道哄撫的話大概是什麼,也隱隱約約知道母親不願意看見他。
不及將此轉為難過前,母后離世了。
在自己屋裡等著的蒼狼,在紛亂雜沓的腳步聲後,等到父王走進來。他看見父王眼裡泛著水,聲音嘶啞痛苦:「你母后過世了,你每日的課業仍不可擱下,見過你母后後,就回去上課吧。」
侍女帶著他到王后居所見母親最後一面,望著闔眼不動的至親,和一旁板著臉的父王,蒼狼覺得喉嚨哽著。
從苗北前來致哀的北競王,代替上課的師傅指導他喪禮的流程,陪他坐在屋裡。
「根本,沒有星星話,是嗎?」他很少見到母后,在花園巧遇時、在典禮見面後,侍女都會迅速地以父王的命令為由將他帶開。他偷偷聽過大臣們勸父王再娶,母后身體不好不易懷孕,但只有一個王儲太過危險,多名妃子多生孩子才能興旺王族。父王總是拒絕。久而久之蒼狼也知道母后看到他就難過,眼神充滿哀傷。
「母后看到我,就會想到傷心的事……」是蒼狼不乖、沒有念好書、不夠優秀、沒有王子的樣子,讓母后的立場為難了?
孩子低著的頭,沒見著長輩複雜的神色。北競王的失恃之痛,與今日的孩子處境大相逕庭。能慶幸的,是蒼狼的情況並不出尋常的境況,富貴人家中,被母親疏離的孩子並不少見。顥穹非常高明地轉開所有孩子對母親的注意力、侍女被下了禁口令、加重蒼狼是王儲的意識,讓蒼狼從任何狀況發現自己被母親被疏離也不至於認為異常。但正如顥穹不懂希妲幽怨執著的心,也不會懂蒼狼的柔軟敏感。
「星星話當然只是代稱,因為那些話不是只說給活著的人。換言之,那是思念與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語。」
蒼狼好奇地抬起頭,卻聽祖王叔掩口咳了起來,另手摸索著桌上的茶杯。蒼狼跳下椅子,慌忙將茶端過來。北競王喝茶順了氣,揚手拒絕蒼狼想把膝毯拉過去的好意。「有些話只能意會無法言傳,而且須要久久的等候才能得到回應和瞭解,那些言語就跟星星一樣的遙遠,需要耐心等待和理解。」
「母后和父王之間,有事情,是嗎?」他想問,可沒有人給答案,教書的師傅和侍女說這種疏離在富貴人家很常見,不見得有誤會或者不好的事情,王叔則說不關蒼狼的事情蒼狼就不該管。好不容易祖王叔來了,他終於有個人能問了。
「你問過王上嗎?」
「問過,父王很生氣。」
「那你還想知道嗎?」
「我想知道,因為,父王生氣,是因為父王聽不懂,而且父王不該讓我知道他聽不懂母后的話,當王是不可以讓人知道他聽不懂別人說的話。」
「你為什麼會還想問呢?」
「因為,我可以偷偷告訴父王,這樣母后就不會再生父王的氣了,父王便會高興了。可是……」他不知道母后在跟誰說話,也許就跟他一個人在書房讀書時,早早將做完課業但不想出去,坐在書房裡看著光影發呆自言自語,不是沒有玩伴,只是有時希望有不用說話也能有知道自己心意的對象。他想:忙碌的父王定然不知道不做事是為什麼。「可是父王也許仍然不明白的。」
「但無論我們多麼想幫忙,王也有不得不然的矜持。」
「我知道。可是這樣,父王一直都很傷心。」嘟囔著,疏離的親人逝去,蒼狼沒有太多的感傷,更在意的是如山般堅實、不假辭色的父王,告訴他母后去世時,臉上的痛苦像巨岩上橫生的裂紋,好像岩石會在下瞬間崩解,一邊的王叔難得安靜又小心翼翼,沒跟他多說什麼忙著陪父王離去。比起失去母后的遺憾,父王的傷心是實際感受到的難過。蒼狼扭了扭袖口墜扣。「祖王叔,我想告訴父王不要難過,可是父王因為很愛母后才會傷心,這樣好像是要父王不要愛母后。我很難過父王這樣,父王真的很傷心很傷心,因為我也能感覺到父王的傷心。」
「你告訴王上了嗎?」
「沒有。」咬了下唇,「我想告訴父王,祖王叔覺得這樣好嗎?」
「你的王叔正在陪王上,等會兒我們將葬禮的儀式流程複習完畢,再過去看看情況,請示能不能見王上?」
點點頭,蒼狼拿起禮儀讀本,卻是轟的聲,他的王叔踹開大門。不敲門直接闖進來的舉止讓北競王稍蹙了眉頭,溫溫地抱怨:「小千雪,進屋前要先敲門……」
「沒時間跟你吵五四三,蒼狼,跟我去見你父王。」手一攬一抱,拎了侄子就往外衝。
彎彎曲曲的回廊步道不走,直直跳過欄杆跳過牆,被王叔抱著蒼狼只覺景物飛快的往後閃動,似乎不到幾秒就抵達母后的寢宮門前,才被放下地就聽見砰砰砰的可怕拍門聲,雜著微微的喀滋喀滋碎裂聲,他以為門要被千雪王叔拍壞了。
「王兄!話不能跟我說你總能跟蒼狼說吧!王兄!你總得找個人說話找個人陪啊!」
拉著王叔的袖子,蒼狼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很清楚若王叔把門給拍壞,父王肯定要生氣,他已經聽到父王在裡頭喝止王叔,可王叔仍氣沖沖地繼續拍門大嚷:
「你吼我?我怕你不成?要吼大家來吼,你就打開門出來吼我!我站在這給你扁。沒事你關在裡頭說你沒想不開,騙誰啊!好歹讓蒼狼進去,有什麼話你不能對蒼狼說?蒼狼也是沒了母親啊!你就不怕蒼狼想不開嗎?」
「王叔。」使勁拉著王叔的袖子,強迫王叔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父王很傷心,王叔不要讓父王傷心又要生氣,蒼狼沒有事。」
「你又不是我……唉。王兄那死腦筋。」
「父王是想獨處,不能讓別人看到王在哭。」
「我不是說他哭……唉喔喂啊!」話不能講明白真是讓千雪跳腳。他知道王的矜持,要落淚也不會在眾人前,可昨兒王兄足足消失了一整天哪!
王后病逝,王上罷朝三日,宮裡人說王上在書房不准打擾,也不必送食,外人一律擋駕。他想王兄沒准還是會餓,摸了幾個大餅和幾壺酒想偷偷送去,結果王兄根本就不在屋裡,守在屋外的宮人壓根不知道王兄不在。太可怕了,王兄居然這般脫序不告而別,沒准兒真的想不開。這事又不能嚷嚷,他急得團團轉,四處去找,入了夜,聽說宮裡人說王上要在王后居所裡用膳,送了餐和緊急的政務進去,依舊就是不出來。
因為是王,所以不能讓宮裡人知道軟弱的一面,這時候家人就是依靠啊。
「獨處歸獨處還是得有人看著,別人不擔心,做兄弟的擔心啊。王兄悶著不講,這樣會有問題的!」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由門邊迸出的怒氣讓千雪站直身,忽視陰鬱的目光,在兄長開口前把蒼狼往兄長腳邊的細縫塞,整個推進屋,接著卡在門口,碧藍的眼狠瞪,十足表示若兄長不讓蒼狼進去,那下一步他就會擠進去,而且不惜動武以達到目的。
被推進屋的蒼狼腳步踉蹌,回過頭已經出不去,父叔在門邊僵持,看到父王捏著拳頭的手在發抖,想舉起來又放下,他害怕地往後退,直到撞上後邊的高桌才停下。
「在葬禮前你該跟蒼狼說話,你該安慰你兒子,不是兩句話就叫他回去上課。」被訓斥之前,千雪自己把門給拉上。
陰暗中,苗王看了兒子一眼,沒吭聲,往裡邊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縮在牆邊的蒼狼才明白是要自己跟上去。
除了瞻仰遺容,他沒來過母后的居處,跟在父王身後走進時左張右望。屋子很大,三進的格局,外邊的迴廊,中進的小廳,裡進的臥室,還有側邊的小書房。他無暇細觀,因為父王一邊椅上坐下後就不說話。蒼狼在小廳門邊不知所措,王叔把他推進來,卻沒告訴他要做什麼。眼前的父王不再是要崩解的巨岩,像是冰凍的雪山高大冷漠,毫無反應。
過了好陣子,像是空氣中多了點什麼,或者因為他一直在觀察父王,他知道父王在哭,淚水沒有溢出眼眶,也沒有聲音,可是他就是知道父王在掉眼淚。
蒼狼扭著袖口,摸到了手帕,小心翼翼地走到父王旁邊,但不知道該不該遞上,他抓在手上,望著父王。父王發現他走近,低頭望著他,蒼狼可以在父王藍眼睛裡看到自己小小的黑影,抓著小手帕,想要說話又猶豫。
過了很久,久到他開始害怕自己不該待在廳中、而父王正用眼神趕他出去,忽然頭上出現溫暖沉重的感覺。
父王摸了摸他的頭。
那給了他一些勇氣,讓聲音慢慢地爬出喉嚨:「我想告訴父王,不要傷心。可是,父王的傷心,不是說不要傷心就能不傷心。」他覺得自己說得好糟,沒有王儲說話該有的條理分明,滿滿的情緒堵在胸口,讓出口的字句亂七八糟。他捏著手帕,看著父王的眼睛,拼命想解釋,「父王傷心,蒼狼也很傷心,而且……王,不應該給人看出情緒,可是,我……我很擔心父王。」看到父王頓了一下,鬍鬚微動,但沒有說話。他鼓起勇氣繼續說:「我可以坐著這邊陪父王嗎?我會很安靜的。」
大手在他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又捏了捏他的小肩膀,就像王叔有時會捏他的臉表示讚許和親暱,他知道父王沒有不高興的。父王的聲音帶著哽咽,但依舊威嚴有力,像摸著頭的大手溫暖:「坐吧,好孩子。」
坐在長椅上,沒有肩併著肩也沒有接觸,父王沒有再說話,但他知道父王沒有哭了,不是因為他在這裡所以沒有哭,似乎他坐在這裡是應該的,父王是希望他坐在這裡陪伴父王思念母后。
他想:父王已經懂了母后說的話,可是來不及用星星話回答,所以父王很傷心。
他該早點來,應該再早點過來這裡,陪父王坐著,讓父王傷心的時間少些。
父王懂得母后沒有說的話,也懂得蒼狼自己沒有說好的話。
父王懂星星話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