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門廊,才要按電鈴,門先打開。
「為什麼不叫車?」他給了傘,也說了如果雨太大可以叫車,淋成這樣,大概出了商店門就沒打傘。
「淋雨很好玩啊!」吞佛這種人不會理解淋雨的情趣。
「你會感冒。」接過水產的盒子和袋子,「東西放餐桌,去洗澡。」看到他的軍靴已經變成爛黃色黑斑點的泥巴鞋,這傢伙一定是玩踩水坑玩得不亦樂乎。
「衣服。」
「浴室有浴袍。」渾身滴水的水娃娃一路走到臥室去拿衣服,臥室就要鬧水災了。
扭著長髮的水,彷彿嫌地上的水漬不夠多,惡作劇地讓地板更濕,不怕滑倒地跑進浴室。
二十分鐘後,穿著白浴袍的人鑽進廚房,「蝦子。」
「什麼蝦子?」正在處理蔬菜的人頭也不抬。
「你剛剛在炒蝦子。」桌上的蝦子不見了,瓦斯爐剛用過,流理台上的明蝦只剩六隻。
「在冰箱。」
「那你剛用瓦斯爐做什麼?」
「炒蝦子。」砧版被刀子敲出連續不斷的悶聲,五顏六色的蔬菜被放在大玻璃碗中。「過半個小時開飯。」
幫不上忙,只有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你自己一個也這樣煮,不麻煩啊?」
「跟朋友一起吃。」
「原來你有朋友啊!怎麼不叫他們來?」
「目前不想。」工作時朝夕相處,不用下了班也朝夕相處,況且回來沒幾天他就把朱厭帶回來了。「你沒買啤酒,我很驚訝。」
「海鮮配白葡萄是常識吧!你看起來也不像喜歡喝罐裝啤酒的人。」啤酒配哪種食物都好,通俗大眾化。
「你先擺餐桌。」
櫥櫃中取出刀叉餐巾和酒杯,小貓追著毛線球在腳邊轉來轉去,他用腳蹭了蹭貓,「你休假還有多久。」
「怎麼問這個?」
「刻意把我支開,不是要處理公事?」鏗鏗鏘鏘將在餐具放在桌上。「刻意把我挖起來,不會只因為你忽然想煮飯?」
「你整天睡,也該起來動一動,省得變胖。」
「不太可能。」擺完餐桌,順手撈起正在一邊玩得正開心的小貓,回到椅子上揉揉玩玩,看著吞佛做蟹餅,「這種天氣本來就好睡,不用擔心我打探你的私事,我睡覺睡得很沉,不會聽到你在外頭打電話。」
「呵,你也聽不見的。」
「你前幾天把貓送出去幹嘛?」
「打預防針。」他不想抱著小動物上獸醫院,打電話要家管前來將貓帶去做健康檢查和打預防針,順便把貓咪的日常用具打理好,閒閒著沒事幹便將貓咪飼養方法查詢瀏覽一次,那隻貓當下才會健康活潑地在屋裡玩。
「有什麼好打針的,吃飽玩,整天跑跑跳跳,這樣就很健康了。」
「細菌很多。」
「你家有什麼細菌?」小貓在屋裡玩,也沒出去過,他想不出有什麼細菌。
「貓跟人不一樣。」將煎好的蟹餅上桌,連帶冰箱裡的明蝦前菜也拿出來,準備開酒,「不會照顧自己,談不上照顧貓。」
「哪你真是會照顧人啊,盯人吃三餐還兼監督營養均衡。八成你朋友也被你管,天生工作狂,嫌不下來。你到底有沒有賴床過啊?」
「該睡的時間,還是會睡。」他自己不曾賴床,倒是見過不少人在被窩裡不肯起來,例如同僚戰友螣邪郎,只要放假,一反平日活蹦亂跳要PK跑第一的個性,整個人章魚般鎖在棉被甕裡不肯出來,不窩到爽就不下床,更連帶拖著老弟當抱枕一起窩著不動。賴床能賴過螣邪郎的就是朱厭,偏的是賴床時的他有股奇妙的美感,湖綠的眼眸本壟罩著朦朧的霧氣,慢慢清醒,目光回覆焦距,彷彿是放晴的湖面,乾淨地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若無旁人的伸懶腰,然後幾聲滿足的呻吟,接著,如果不趁機拉他坐起身,湖面隨即又濃霧聚集﹑黑夜降臨,又不動如山了,睡到天昏地暗,要人搖醒叫吃飯。
「你老的時候一定會變成孤僻老人,沒有培養工作外的興趣,放假要玩都不知道自己玩什麼。」
「那你說我現在在做什麼?」
翻翻白眼,「未來不可預料,希望你的朋友每個命都長一點,才有人吃你的菜,要不然你只好到救濟中心煮飯給人吃囉!」
「你會在。」
「我只有沒辦法時才會去那裡搶東西吃。」平常是絕不會去的,東西要留給需要的人。
軟木塞脫離瓶口,發出啵的一聲,他斟了些觀察顏色和香氣。「你什麼時候開始拿槍?」
「為什麼話題變成這個?」
「你不尋常地用〝搶食物〞這個形容詞,或許跟你成為槍枝製造者有關。」不好不壞的白葡萄酒,很符合店員會推銷給顧客的。「我好奇。」
「你呢?你幾歲?」
「十歲前。」
「一樣,今天只有這樣喔,好清淡。」明蝦沙拉,烤明蝦,蟹餅,還有清蒸的魚。
「昨天吃太油了。」朱厭昨天拎了廣告單,主動開口問可不可以吃披薩。向來是自己動手做的吞佛問他想吃什麼餡料,朱厭像個小孩子般指著廣告單上的樣品,「你打電話就好了嘛!」結果來的披薩油得不得了,滿滿的起士和奶油,活像鮮奶油蛋糕,偏得是起興者面不改色全數吃下,吞佛頓時覺得一陣恐怖,簡直是叫他拿鮮奶油當酒喝下去一般。「怎麼成為製造師?」
「討生活啊,很輕鬆簡單,要錢有錢,要住有得住。」
「什麼叫做要住有得住?」
絲毫沒有察覺到問題背後所隱含的風暴。「就是住到對方家裡或是工廠,打槍不少費用,三餐加床鋪可以扣抵,半夜的遊戲當然更……」
「半夜的遊戲?」
「你不會不知道吧!」低著頭正努力將蝦子從穿刺的長竹棒中拿出來,沒看見對面的金眼冒著不悅的鋒芒。「就是平常幹的啊,三更半夜不能出去哪有什麼好消遣啊,有就該慶幸了。」
「你喜歡哪種的?」
「有什麼就什麼,哪有多少東西可以挑。」為什麼吞佛將明蝦上桌的時候不順便把竹籤抽出來?現在用刀子切也很奇怪,有時間把蟹餅捏成正圓形,就不能多點心思把蝦子做方便點嗎?「有什麼好挑的?有麻將就麻將,有撲克牌就賭撲克牌,有骰子就玩天九,玩個一個小時繼續上工。」
「……沒有其他的?」
「你集中精神工作的地方會擺很多很好玩的東西讓你東摸西摸嗎?」抬頭瞪他,「你那什麼表情?」好像整個人忽然鬆下來,「你以為我在虐待蝦子,嫌他不好吃嗎?」
「你喜歡蝦子?」
「你看過我討厭什麼食物嗎?」執起酒杯,含一口,「這還可以吧?」
「吃完飯,開另一瓶更好的給你。」
兩個小時後。
「喝完吧!開了不喝完,味道會打折扣。」
朱厭沒有注意到他在高粱之後接著倒威士忌,正在空口講白話。讓吞佛將手上的空杯斟滿黃湯,「我蠻喜歡你家的。」吃完飯,兩人漫無目的地閑聊,不知不覺移到窗邊。朱厭坐在地板上趴著窗台,酒杯擱在一邊。窗外,山下的燈火和天空的繁星正好相對。「一個星星是一個小太陽,一個燈火也是一個家的小太陽啊!幸好你這邊光害少,才能看清楚……城市裡光害太多,有時候都看不到。」拿起杯子,含了一口,似乎在確定是什麼東西,接著喝掉半杯。「屋頂可以上去嗎?」
「不可以,剛剛在下雨。」
「我想看星星,我知道你家有四樓有個小窗。」説著便爬起來往樓上跑,似乎喝酒讓他行動力變得更快,從四樓的小窗跨出去便要往外爬。吞佛連忙拉住他的後領,「你醉了。」
「放手。」見對方一點放手的意思也沒有,退了步,果斷地把身上的白色羊毛衫脫下來,爬出窗外。
「朱厭。」擔心失足摔下樓,忙探頭出去,朱厭已在屋脊坐下,望著淺薄灰雲後的厚藍天空,笑嘻嘻的,「雨什麼時候停的?」
「一個小時前。」之前漫無目的地聊天,聊到雨都停了。濕漉的寒氣如雨霧般在空氣中繚繞,隨著冷風一層一層地滲入衣服內,像是病毒透入細胞。他坐在旁邊,不着痕跡地擋住了風。
「雲沒那般多了,還看得到星星……」
「把衣服穿上。」喝了酒﹑只穿著襯衫,他有個笨蛋朋友就是這樣得了永遠會復發的絕症:感冒。
「不要!喝那般多酒,熱死了。」
直接動手把羊毛衫套下去,黑髮腦袋出了高領毛衣的領口,「手。」
「我不要穿,熱死了,這是毛線衣ㄟ!」手抓著毛衣底想反脫起來,吞佛卻把他的手塞回毛衣裡。「你聽不懂啊!我說我不要穿!」
「再動就會摔下去。」
「那你就不要叫我穿這個東西,很熱。喂!放開啊!」
左右袖子交錯拉,像是用棉被將人裹好,然後整個人抱進懷裡。
「你在幹麻啊!熱死了!我的頭髮都壓住了,好癢……」
「保暖。」幫忙把頭髮拉出衣領外,繼續抱著,朱厭身上有股小麥的味道,那是威士忌的味道,攙合著自家沐浴乳的味道,溫溫潤潤的,很是好聞。「要看星星,看吧!」
「你很奇怪ㄟ!」吐了口氣,扭扭身驅,找個好躺的姿勢。「雨應該再下久點,把雲全部下光,就可以看到星星了。」
「你喜歡?」
「睡外面,就是可以看到星星,你不覺得屋裡很悶?啊,你家天花板都有挑高,不過沒有天空高。」
「你從小就看星星?」不是住在城市中?城市有光害,到天文台才能看星。
「對啊!帳篷悶,我喜歡爬上屋頂。你知不知道有個故事叫做屋頂上的提琴手?為什麼不在地上要在屋頂上,因為你在那拉提琴吹口琴拉手風琴彈吉他把鋼琴搬上去彈,就是在那邊平衡,把傳統的作囂張的表示……」頓了一頓,「我講到哪裡去了?」
「屋頂。」是多話可是也沒也洩露什麼事情。
「屋頂可以看很遠,可以看到愛人,然後拉琴,然後看到愛人對你笑,朝著你跑過來,你可能太興奮就摔下來,摔死了,愛人也心碎了,這跟看星星看到跌到水井裡是差不多吧?」
好像在跟心理醫師說:我有個朋友如何如何,事實上是在說自己。「那怎麼還想上來?」
「沒有,只是忽然想爬,看星星……」酒所帶來的熱度慢慢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寒意,直覺往暖又厚實的墊子靠,因為被綁住手,只好像隻蟲般扭扭蹭蹭找舒服的位置。想睡覺了。他覺得吞佛這一點實在沒得挑剔,東西好吃又有舒服的地方可以打盹發呆,雖然尚未看到主人收藏的槍枝,不過吞佛看起來就是拿狙擊槍的,眼睛銳利安靜有耐心,不是直覺是精密計算型的……銀白色,流線型的狙擊槍大概很適合吧!重量中等,花紋不能太多,小塊明確的暗紋,機關和附加的配備不必太多……覺得吞佛拿短槍也不錯,但設計起來就麻煩,好藏又要夠穩,後座力強,最好可以換槍管加滅音……這樣做裝備又增加,重量又重了,吞佛大概不喜歡提裝備……
斜靠在胸膛上的人原本叨唸著,喃喃自語唸到像是咕噥鼻音,最後呼吸勻勻,頭軟軟地靠在手臂上,睡著了。調整位置,讓睡著的人不用歪著頭﹑拉長脖子。臉頰貼著臉頰,酒精所起的熱度還有一些,溫溫的,像是餘燼緩烘的觸感,或許因為風裡冷,氣溫下滑,懷中人的體溫暖進了心,柔軟實在,帶來一股令人滿意的觸感和情緒。
水氣重新聚集,氣溫再度滑落,冬季的初雪似乎將要下了。
睜開眼睛,眨眨,揉開眼角的分泌物。天才濛濛亮,透過落地窗的微光帶著幽藍色,像是爵士歌場中常用的色彩,整個房間的氣氛變得有些憂鬱有些慵懶。在被子裡伸懶腰,腳踢到東西。怪了,這是雙人床,又不靠牆,哪來的東西?
「你怎麼在這裡?」吞佛眼睛幹嘛睜得那麼大,一副很清醒都沒有睡的樣子,「這裡是客房。」
「客房在我家。」
「請問為什麼你現在跟我睡在同張床上?」
「因為你踢被。」
「……那又怎樣?」覺得熱所以踢被是天經地義,就像冷穿衣服熱脫衣服,他要踢被也不會是今天第一次。
「喝了酒特別容易著涼,但也容易暖被子。」
「所以你是把我當成懷爐?不會去買烘被機或是開暖氣機啊!」
「人體的溫度最好。」而且太熱會自動滾出去把被子踢開,他把人給撈回懷裡,算是調節溫度。「可能會下雪,一起睡比較暖。」
「不要抓著我,熱死了!」說歸說,推開橫過腰的手卻不是很認真。摸過手臂,朱厭忽然靜下來,像在研究吞佛的手臂。
他一把將棉被掀開,很滿意地見到朱厭往枕邊人的方向縮了下﹑然後翻身起來找外套﹑又好像想到什麼似,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要紙筆,還有木板。」
示意著對面的桌上,那裡一向備有一疊紙和各種筆。「你要木板做什麼?」
「我要就是了,比紙大就好。」也不找外套,就穿著棉長褲和襯衫,坐在桌子前振筆疾書,連吞佛探頭也沒有閃躲遮掩,專注迅速地畫著不知道何時在腦中冒出的圖案。昨晚失去意識前在想的那把狙擊槍,他覺得吞佛該會喜歡,不過吞佛的手臂比較長,那狙擊槍的長度要更改,還有好幾個因為不合乎主題而作廢,可以另外使用的主意,或許可以另外使用……
等到朱厭對叫喚再抬頭,是吞佛去倉庫裡找了個木板給他時。道聲謝,彷彿嫌棄桌子只能面對牆壁,拎著到手的東西就爬到窗台那邊,木板上放著紙,唰唰唰地就繼續工作,有時停筆瞪著窗外的風景,搖搖頭,有點惱怒地劃掉,用力的聲音像是在別人頸脖上割喉,狠狠一刀下去,屍首擱在一邊,抓起下個犧牲者繼續動手。
畫了一個早上加一個下午,中餐沒有吃,到傍晚似乎不順心,好陣子瞪著外頭,像在發呆,板子上的圖畫了一半。窗戶外頭是初冬的庭院,雪尚未降臨,院子裡有棵很高的松樹,羽狀的葉子還是青的,相較起地面的枯黃綠黑,特別的鮮嫩可愛,外頭的道路,一端往山下的城鎮,一端往下坡走了段路,又往更高的山上去。吞佛的屋子位於邊緣﹑類似於前哨站的地方,朱厭正在往城鎮的那側看,不知是在看裊裊的炊煙還是顏色不一的屋頂。
這樣的狀況持續到晚上,除了喝水上廁所,只有換位置畫圖,彷彿之前的食物和水,都是為了供應這時候的消耗,像是冬眠的熊,在春夏拼命地吃﹑養肥自己,以便在寒冷的冬日消耗。對吞佛而言,少量飲食要捱過漫長的工作監控期間是常事,但如朱厭這般集中心力去工作,一不小心便會生病。
吞佛將熱牛奶和三明治放在旁邊的桌上,然後把房門帶上。關了門就瞧見小貓可憐兮兮地坐旁邊對他討吃的,他想起平常朱厭吃什麼就給牠吃什麼,現在朱厭陷入這種狀況,吞佛也沒注意,貓大概餓了半天了。他拎起小動物,無視掙扎,想著:牛奶還有半瓶可以給貓喝,他該為自己煮杯咖啡,然後記得半夜去把那隻畫圖畫到可能睡著的大貓撈回床上去。
不用他半夜去撈人回床上,被冷到手僵的人帶著木板爬回床上﹑窩在被子裡頭畫﹑抱著紙筆睡著了。桌上的杯子見底,三明治完好如初,一邊地板上是放滿畫壞的紙,紙上滿滿的塗鴉和計算式。吞佛將紙筆板子擱在床邊的桌櫃上,讓被子好好地裹住熟睡者的身軀。
第二天,早餐沒有吃,倒了杯牛奶……不,是將整罐牛奶拎到房間去,直接就瓶口喝,中午也沒到廚房來張望,到了下午茶時間,人也沒有出來。
到了晚餐時間,外頭的人終於不高興了。
「吃東西。」
「不要煩我。」
「吃東西。」
「不要。」
幾乎可以聽到黑髮下的腦袋正因沒有能源補充,喀咑喀咑有一搭沒一搭的空轉著,抗議不聽話蠻幹的主人居然想在沒有能源的情況下叫它生產。他想像這傢伙之前是怎麼活下來的,大概是畫到昏倒,然後被同伴拎去打營養針……朱厭不會等會兒去翻急救箱裡的營養針出來吧!
迅速抽走木板和紙。
湖綠眼睛瞪他,「還我。」
「去吃飯。」
「紙還我!」
「血糖不夠,想再久都想不出來的。」
「還我!」站起身不顧血糖過低頭昏眼花,跳起身去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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