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戀戀海灣》。
在《海角七號》大賣座以後呢,島國電影可以說是非常淒涼被訂立成,為市場瘋狂邁進的可怕路線,雖年年都有破億作品的問世,但也讓你愈來愈感到無聊、乏味,幾乎找不到幾部傑作,同樣的調性,類似的氣味,有時光是看預告,就有一種近乎噁心的感覺。更多娛樂化、綜藝化、電視(偶像劇)化的便當式作品充斥在電影市場,簡直是全面墮落的風景,讓人頗為島國電影的前景憂鬱。
而你所謂海角模式有以下幾點:首先得從臺北出走,亦即反城市(都會,主要是臺北)精神。而既然要出走,總要有個地方去,鄉土(南方精神)遂成了皈依。然後是,勵志性所展開的人生熱血影像集錦。最後,則是一昧採用生活小品篇章。就連打開這一波奇蹟式電影熱潮的魏德聖(的確是未得勝沒有錯)也被自己的海角模式詛咒,變成肉腳,拍出大而不當的《賽德克巴萊》(尤其下集簡直可笑至極)。
《海角七號》至少是清新、自然的,它有著自己微微的、適切的溫熱。但其後的,譬如完全仿造海角模式的《陣頭》,則看不出有任何清新、自然的部分,純樣版式電視風格,狗血多多多,要不是有一些老戲精撐著,根本無可看之處。
幸好島國電影尚有蔡明亮、李啟源、鍾孟宏、林書宇、張作驥、鄭文堂、蕭雅全、陳駿霖等等這些具備知曉電影如何作為一種藝術的導演在,而拍出風格獨具《運轉手之戀》的陳以文也是這麼一個懂得抵禦流俗無孔不入之罪惡的傢伙。
拿《戀戀海灣》與《海角七號》對比,便能讀出陳以文電影的特殊質地,如果說《海角七號》是小清新,那麼《戀戀海灣》毫無疑問就是大清新之作,主要是它有一種寬闊性──那是透過海洋與世界相連結的無邊心胸。
對四周環繞海卻又無比恐懼海洋、牢牢抓住土地性不放、將靈魂封閉的島國來說,《戀戀海灣》的從城市出走,不止是《海角七號》走到南方走進愛情與生活那樣而已。它的視野更開闊,它直接朝海洋深處出發,有著指向整個世界的大氣度。陳以文費了不少篇幅呈現救生員的生活,還有船與航行世界的細節琢磨。這些調度極為清爽而讓人體驗他到對船與海洋的深沉熱情(說起來,你個人很期待陳以文下一部電影也能夠拍拍行遍百岳的爬山族),同時也讓人與物的神祕對應性自然而然地浮現。
《戀戀海灣》比《海角七號》(以及其後的仿海角電影)更傑出的部分就在於:陳以文看見山河以外的龐然與美妙。他試著在電影裡重造人與自然(主要是海洋)的堅韌關係(大部分以島國南方為拍攝素材的電影都還只停留在人與地方/鄉土的重建關係上)。唯只有南方精神是不夠的,當島國電影都在賣弄地方俚俗、販賣鄉土之時(看看就是這大半年以來有多少這一類題材不厭其煩的上市),陳以文已經率先往海洋進擊(晉級)了。鄉土當然是人的根源處沒錯,然海洋精神也能是島國人更雄渾強大的靈魂根底──一種海闊天空的世界性。
是啊,海洋難道不夠資格成就島國人更大的鄉土胸懷嗎?
於是你看到米雪(金小曼飾演,這位女演員是童顏巨乳,穿著比基尼乳房晃動的模樣嚇嚇叫,讓人好奇導演是不是刻意要找一個這麼城市化/城市需求的女孩好能在電影裡面展現她「南方化」、「海洋化」的美麗進化)如何從一副死都會傲嬌的城市女孩變成海洋的女兒(與戀人)。她的轉換(拆除臺北教給她的武裝,包含遮陽的設備與高高在上的姿態,從筆挺套裝到休閒打扮,從白皙到黝黑)就有了從城市(臺北)精神前往鄉土(南方)精神的巧妙過渡與轉讓。
而在作為中間值的米雪以外,則是兩組對照組的參看:一是臺北媽媽(丁也恬飾演)與南方父親順風(由龍劭華飾演的此人物之名精彩,他不出海誰出海啊),二是臺北男友Tony(黃志緯飾演)與南方救生員阿育(吳中天飾演,你蠻喜歡這位演員在本片自然討喜的表演)──南方這一邊,父親生怕打擾工作中的女兒,乃輕手輕腳、動作微細到近乎無聲地以單隻手(另一隻手受傷)在米雪桌上放置柳橙汁,這是教人動容的細緻關懷之舉。還有阿育,早上急救一溺水少年確認其無事後便趕忙去借投影機,米雪卻大小姐式的責怪他的不準時與延誤,阿育連提出解釋都沒有,只是承受下來。這便是編導眼中的,獨特的,粗獷但溫柔的南方性。臺北的部分,則有強壓式的母親,總是命令米雪做那做這,而她的男友是連點餐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思、罔顧米雪的喜好。那城市所謂文明的嘴臉(其實也不過就是仿西方、偽美國式的炮製作為,比如喝紅酒、參與古物拍賣、現跑車)其實是更野蠻、粗暴的。
米雪在兩者的對比下,逐漸動搖並產生懷疑。她開始想擺脫都會的制式人生,她不想要只有累積財富,她想品嚐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任何事(也就是說她開始擁有對人生與自我的想像力),她必須去與世界(而不是只有城市)產生連結。
因此,《戀戀海灣》的深邃辯證應該是三階段的:脫離臺北精神,抵達南方精神,再往海洋精神前進。戀戀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戀戀外,更蘊含著人與大自然彷若愛情一般的關係(愛看海的救生員、愛船的老爸)。
此外,以牛排來比喻的話,你認為近幾年裡的超強島國片、由李啟源導演的《河豚》是三分熟的牛排,非得是狂喜於在電影裡看見更多敘事的可能的人才可能喜歡懂得閱讀,享受那生澀但入口即為凶猛的新鮮風味。而周杰倫、馮凱、九把刀之流的,要不全生,讓人滿嘴血膩,要不就是全熟,熟得肉都老了,咬在嘴裡也都不是滋味。《戀戀海灣》則恰恰為七分熟牛排,該生的生,該熟的部位熟,嫩的血嫩,熟的地方爽脆度剛好,是口味甚為豐饒的狀態。在本年度至今為止的島國電影裡,《戀戀海灣》確實是少數值得細細咀嚼的異數(藝術)之作。
──102/7/31,晚間八點,在絕色影城,電影試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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