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讀詩──對從2009年開始決定認真讀詩,至今卻始終缺乏一完整詩觀、也無意出版詩集的你來說,讀詩,最初至今也不過就是意味著:你喜歡讀詩。這是個非常單純的行為。閱讀讓你比詩意更潮濕。而你喜歡這種潮濕的感覺。每一首詩、每一個詩人都把他們的水帶給你,讓你變得無比滋潤。詩終究是一種潮濕的工作,讓身體潮濕,讓記憶潮濕,讓靈魂潮濕。唯如此,方有可能抵擋這乾燥至荒廢的世界,那些荒誕離奇的事件與事實,或者至少以某種軟姿勢與之對決。這是衰弱的、擁抱可恥孤獨感的詩人們,站在詩又軟弱又無能為力的當代,的最後防線。
是,你這麼想著,關於潮濕的種種,或許就是一種詩意的爆發與綿延,一種詩人們對世界的殘暴與無禮的,一種「軟對決」的姿態。現實太硬了,詩人的自省與濕潤的目光根本無法迎頭痛擊,而必須長久地忍受屈辱的對待,甚至被世間其他人輕賤為一種無病呻吟。然則作為異類者,持續在詩中認識與思索世界的當代傑出詩人群像,早已將所謂的風花雪月提升到具有特殊關懷與普遍性的境地,將個人性的呻吟轉化為人類集體的巨大哀嚎。於是,這麼一來便又牽涉到如寬恕、遺忘與悲傷等等情感的發聲與意識。新生代詩人林夢媧則直接點出:「我不美了/我不接受任何暗示」(〈大概我只是想原諒〉),決絕的口吻彷若在預告著這種軟對決降臨的無可避免,而世界依舊以各種挑戰與苦難推擠著詩人,恐怖的受難暗示也是絕不削減,詩人們只能憑著自身的潮濕繼續抵抗無止境的壓迫。
而寫詩終究也不過就是他們喜歡寫詩。有些人喜歡寫,有些人喜歡讀,沒有更多的什麼。你且發現,當代詩牽涉到頗多的感官經驗,甚而是究極與放大,尤其是關於水,關於潮濕的種種經營。你個人的詩閱讀,特別喜歡玩味這個部分。
譬如零雨:「我的淚淹到一行字上/但沒有滴下。它們不輕易/離開我。我儲存了一整座水庫/夠用好多年」(〈我和我的火車和你〉),譬如夏宇:「我的耳朵浸滿海/是我要的那種失敗裡/才能夠遇見的你/那種放棄讓死/死讓噪音更為具體」(〈_春日無名腫脹其之為瘟疫戰爭與惆悵〉),譬如隱匿:「唯有在這些滿溢出來的剎那/純粹的悲喜通過/肉體的自由」(〈幾個彈指〉),譬如孫維民:「我幻想一種古代──當時/沒有色彩學和音樂課/人類像蟲、魚或鳥/或只是春日的尋常草枝/在空氣與晨光裡讚美/一女神走過水面」(〈蘭潭〉),譬如吳俞萱:「然後夢見/雪地的海濤/古老地波動/古老地醒來」(〈無聲墜落〉),譬如阿流:「要吃要喝/人血心肝/進補//滿手鮮豔鮮豔」(〈佛眼〉),譬如袁紹珊:「我們留著雨因你不曾回來/我們流著淚因你不曾離開」(〈七月十四,寄菲律賓和香港〉),譬如葉青:「蝸牛是容易哭與受傷的/一種容器/蝸牛的水量一眼可見/水量和肉體與殼就全部了/剩下磨破的自己與未來更多的磨破和平相處」(〈空洞〉),譬如阿米:「剖開/二十年/流出一對陌生的父女」(〈爸爸打開一封信〉),譬如林蔚昀:「我有時演出一種無聲的獨白/以躲避她冗長的微笑/年輕被排泄出來/雨中的金魚/在老鐘的焦急裡/分割」(〈Voyage to Cythera〉,譬如陳育虹:「關燈,而溪流是關不住的/蟬聲關不住/一種夜的連禱文/屬於我們/游移的 熱」(〈換季〉),譬如蘇紹連:「小蘇的眼中有許多蜉蝣泅泳/濾取了淚液中的空氣生存下去/小蘇的耳中有許多色彩駐守/因為畏懼光熱愛聲音」(〈遠方的城市〉),譬如然靈:「找不到石頭的烏鴉/只好把雙眼投入瓶子裡/喝下過渴的世界」(〈烏鴉喝水的故事〉),譬如陸穎魚:「如果關掉水龍頭。如果扭開煤氣爐/她都是一臉如水」(〈一臉是水。〉),譬如林婉瑜:「在墜毀的最底最底/像刀尖/我們輕輕挑開水面」(〈裸〉),譬如蔡宛璇:「啣接草地遍滿綠絲,那慾望帶水且酸。」(〈島語潮詩〉),譬如廖偉棠:「斷斷,續續,雨水畫著花臉下台。/此案的病已經遙遠,無礙他清白。」(〈春夜慢──兼懷張國榮〉),譬如陳麗娟:「你藏身在藍色屏幕後面/不被波及/我在自己/的紅墨水裡泡澡/……你是無法過渡的河/我聽」(〈你是無法過渡的河〉),譬如鄭聿:「時間變得被動了/直到他們再度和好的聲音滲下來/漏雨一滴一滴讓我知道/他們恢復了精準/而我原來是防水的」(〈鐘錶師〉),譬如王志元:「換句話說,你逐漸成了一個杯子/有人倒水了在你不愛的早晨」(〈換句話說〉),譬如蔡仁偉:「再多的博覽會/也栽種不出/一朵浪花//今天下午/一群穿雨鞋涉過積水/的小學生們/辦到了」(〈種花〉),譬如eL:「心扉詩句墨汁未乾/怎麼就出現在別人的詩集裡了呢」(〈怎麼了呢〉),譬如陳允元:「在黑暗中淋浴/在黑暗中/感覺自己/淋溶成一個空無的輪廓」(〈在黑暗中淋浴〉),譬如余小光:「我把你的臉孔寫成文字/流放來不及跨越的太平洋」(〈如果在遠方〉),譬如莊仁傑:「脣齒摩擦構造裡地獄有一種飢渴/我在地獄與地獄與地獄其間製造地圖」(〈地圖〉),譬如櫺曦:「不曾訝異過我的/表情夾帶許多/偷渡過海/大剌剌地/過於自信的氛圍/氤氳而生不只幾許裊裊/煙霧撩起一隻水鳥/輕掠我/過於抵抗的感官」(〈讀我的感官〉),譬如李進文:「正在祈雨的是全裸那種笑、潑墨那種哭」(〈特選情詩〉),譬如鯨向海:「打開彼此詩集/裸露害羞的簽名/下一陣浪花,下一隻飛鳥/誰將轉過頭來偷看/那是善人還是壞人?/也是不重要的」(〈遠洋感覺〉),譬如陳大為:「我遂築起一條多苔的濕胡同/配上簫的孔 箏的撥動/此刻 他正從井裡打出一桶宿命的水紋」(〈還原〉),譬如唐捐:「許多自己便抬起了最後的自己/碎掉的罐子皮/盛不住酒/你已經釀成 喝掉你」(〈亂亂飛的歌〉),譬如喵球:「我三十歲仍不會把水收回/我三十歲仍不會/把水分開/把那些水與這些水/混在一起/但我能增加他們」(〈快三十自述〉)……
你像是魚,游在這些水一般的詩句裡,感覺肺葉的張開、感官的釋放、身體的覺醒以及安靜的溢出。你也像一個收集水的人,到處從詩人的詞語裡捕撈更多形狀與質量的水,去認識、理解和研究它們。最終,你將是多水的人,潮濕的人。
你認為的新感官年代記,最大的特徵就在於潮濕的表現。而潮濕經驗的最大化,係以當代語言重新詮釋的感官所發展的,感官自然是身體性的,而身體總離不開水的成分與隱喻。潮濕遂成為一種內化的生理、精神系統。
而你真誠的相信著,現代詩走過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整體展現的成績之一就是水的復甦與覺醒,那些潮濕風景的截獲與追逐,都使得詩人們化身為捕水的人,以記錄潮濕在自己生命裡的絕對、不可損失與無法替代。而那些捕水的人,也都會是祈水的人。他們將要以詩運動自身有限的水,以之抵制乾燥化持續發生的現實環境,且從不斷絕地回應世間想要閱讀水的人的飢渴,直到他們無能為力,所有的水都被解除為止。
零雨在〈我和我的火車和你〉有這樣的句子:「等一下火車將經過你居住的/海洋。我將看到你。懷中有我/把我的骨頭磨出水來」,閱讀詩的作用不就近似於此嗎?不就恰恰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彼此磨出水來的,詩意而潮濕的神祕動作嗎?同一首裡,零雨「把眼淚擠出/丟進海洋//身體內部──」更可作為你對在詩裡潮濕經驗的全面發動的最懇切的註解。而你多麼希望詩人們的水,能夠愈發地生長、漫漶,不至衰竭,無有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