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你做了一本詩集給夢媧。《戀人詩集》。形式是這樣的:將詩直行印製在投影片上,對中線折疊,以長尾夾固定,在第一頁內側夾著裁成A4大小的海報紙當成封面──換言之封面是可替換,你們隨時都可以找來更好看的圖樣更換它──你們每次約會,你就帶幾張,讓夢媧回去併整在一起,每一首的詩名都是〈戀人〉,總共會有九十九首。這是你愚鈍的腦袋所能想到最好的生日禮物。雖然它長得非常近似《粉紅色噪音》。但意義你以為是無與倫比的,原因在於這本詩集只能屬於夢媧,部分的〈戀人〉會出現在各種報章雜誌或報台上,但只有她才能見識到全貌,擁有你的完整。而且這個禮物是會成長的,它不是一次性的東西,不是刻板、無聊、只能維持固定性壽命的事物,隨著你們的見面,它會自行生殖,愈發地豐厚、繁複。詩的次序方面,夢媧也能夠自行調整,並不影響閱讀。它就像是你的心臟,你的腦袋,那些詩疊合,就形成了透明的噪音,那是你對夢媧的思念,的所有形狀。於是,每一個字,每一句詞語,每一首詩,都是你正前往她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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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約會,放假,不讀詩,只閱讀夢媧──這是最美好、溫柔的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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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一開始就寫下:「拉攏耳朵/在這棵樹裡」,多麼神妙美妙的句子,不是種植耳朵,而是拉攏,耳朵本身就在的,你只要讓它與樹相依偎,持續傾聽著,然後便能「看到鳥/送出聲波」,聲音的視覺化,而唱出詞語的舌上之苔,則必須用來自於樹的一部份的樹枝刮除,跟著「你被帶到/聖地」,且「用古法/住宿」,最後還「用瓶供養/夜半的雨/和柳枝」,一連串的舉止都有著神聖的滋味,而這些氣勢極大的畫面,無非都是朝聖的行動啊,詩人正帶著你前往,往本源,最初始的地方而去,去發現詩、詩人和宇宙的原本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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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你的〈〈大虛空記五部曲〉〉,特別是已出版的第三部《天敵》,你最近得到最甜美的回應是譚劍先生和陳大為老師。劍兄說他很想知道《天敵》沒有拿溫武首獎的理由,還特地到網路查了一下,殊不知《天敵》連初審都沒過就直接被刷掉了,似乎頗感驚訝的樣子。大為老師本就讚譽過《天敵》,但前幾天甚至到你的報台留言,且由於某種你還不知道的原因,他顯然讀過第四部的稿子,而他的說法,讓你有種受寵若驚、很沒用地竊喜著的感覺。他們對你接連兩年被踢出溫武賽事(是的,第四部也是連初審都沒有過)的驚訝,也是你的驚訝,但同時更是對你所能寫下的武俠的最高讚美。他們與願意出版的明日工作室一樣,都是你的小說的伯樂。對此,你感到心滿意足。你對自己所寫的武俠,一直是很驕傲的,你知道那具備高度與深度,你一點都不想謙虛,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當然,這不代表你的武俠就是唯一,就是什麼天縱之作,你的〈〈大虛空記五部曲〉〉即使走在背叛既有的、以往的武俠技藝的路上,仍舊是深深地跟武俠的傳統相關。沒有傳承,就沒有背叛的可能。你的位置是從那些前輩們的足跡裡挖出來的。縱使你走到了他們還沒有走過的曠野,但如果沒有他們的前行,你這個後來者也未必能夠推動到這種地步。你始終沒有忘記你是活在一個書寫(總是未完成)的歷史過程裡,你正在往聖地的途中,那些古法,那些供養都是你的源泉──而這不也就是前往的另一種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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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文學獎,除了生計方面的焦慮外,你並沒有過多的黃金想像,也就是說被拉拔到一知名的、人人稱羨的位置上。你很清楚,這已經不是盛世了,無論拿了多麼大的獎,都不足以讓你愉悅,更不消說是狂妄,那只是短暫地幫助你減輕生活的壓力而已,你把它定位於工作,你個人目前唯一適合的工作。一個你似乎暫時可以生活下去的工作。文學獎工作。你不認為這裡面有任何的勝敗得失。事實上,你不得不習慣於被退稿或長達幾個月的時間毫無消息,只能熬著繼續苦中作樂地寫字的過程。你相當清楚,有時評審是誰,就決定你到底能否拿獎,可不可以撐過這個月,跟你寫出來的東西好壞無關,只是機遇罷了。你沒有必勝的秘訣。你甚至懶得去計算評審的輪值機率、或者是所謂評審的口味,乃至於和前輩們保持一固定的聯繫──你的精神狀況並不允許你和夢媧、妹妹和女友以外的人有緊密的關係,畢竟你連與父母兄弟說話都會疲憊不堪。於是,你主要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大量的寫。你喜歡寫字,而文學獎可以養活你自己,你何樂不為?你每天寫,早上和下午各二到三個鐘頭,除了和夢媧約會,與妹妹、小妹碰面,某些不得不去的頒獎典禮和想去的活動以外,全年無休,幾乎是不間斷的。這兩、三年來,你寫得不算少,總量以一天三千字到五千字來計,一年最保守估計也有八十萬到一百萬字,當然了武俠小說每年就佔了三十多萬字。但實際上你得獎的可能性,最好的狀況也只有六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如此恐怕也不能說是輕鬆的。唯這是你理想的生活,而你正確實地前往,你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你已經是無比、無比的幸運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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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寫字以外的活動,也就是包含出版、領獎、座談等等,你總是要赴戰場一樣的讓自己準備好。你知道這是某種必須償付的代價,你在一個群體裡,無論多麼少數、小眾,它還是群,你得有著某種基本對應。然而活動時間一拖長,你就會難以控制地失神,變得渙散,整個人之懶厭的,在狀況外,像你跑得很遠、很遠,沉浸在遠方一般。而你會想要盡可能免除這些行為的原因,主要是詞語和畫面的爆炸。你相當容易失眠,依照目前的幾次經驗,只要你話一講多、講久或在外面的時間拉長,晚上睡覺即便吞了安眠藥,腦袋還是會整夜維持高速運轉,日間發生的事會不停地重播,而你所能使用的詞語會密集地、接連地爆炸,身體充滿著無以計數的語詞,你得花個幾晚的時間才能夠緩和、解除。這除了你個人精神方面的震盪外,或許是因為與人保持聯繫這件事讓你恐懼。於是,你本能的想要躲藏起來。你是軟弱得無可救藥的。你可以片段的與人交會,在某些固定的時空產生當時當地的關係,你甚至是喜歡這種短暫的、可能在瞬間發生深入感的狀態。但這種交通如果是長期的,你就會不由自主地疑慮和有強烈的自我厭惡。你這麼以為:認識,是最耗費力氣與意願的行為,是必須重複又重複進行的、沒有止境的過程。你其實不怎麼相信人可以認識人。或者應該說,認識一個人必須夠專注、夠漫長,而這也意味將分刮你的精力與時間,你實在沒有那個力氣、能耐。當然了,除了愛情。愛情是你所堅信唯一可行的認識,以深入的、共享肉體與生活的姿勢,去品嚐、體驗對方,才有認識的存在。已發生、但完全終止的愛情,如妹妹和小妹,將使你有反覆認識她們的意念。而你的戀人,夢媧,你正在發生、持續進行的愛情,你則每天都在認識她,一再而再地認識她的絲毫變動,那些更新的部分,都在在使你意識到認識是如此不可思議、如此神妙。以是,你更明白,前往這件事,必須付出純度極高的專心一致,它本身可能就是唯一性的展示──戀人與詩,亦無不如此。
1-22~1-23
閱讀的加速。兩節。詩人在22節寫著與7節相仿的詩句結構,抓到一隻手後,問為何要「打出幻影」,而手的主人則回應,「連他的手/也是幻影」,這裡的幻影與7喊著好可怕的回音是很形似的,你以為,幻影之手打出來的幻影,頗有一種神異性。23,「更遠的那邊/運來實相」,並且「裝滿你的身體」,實相載運過來,然後裝滿身體,那是什麼樣的實相呢,關於更遠的那邊的,詩的實相嗎?其內容又是為何?然後,好玩的是,詩人又提了一個問號:「用完之後/原路送回/嗎」,那些實相在身體填充過之後,還能沿著原路送回?但最後一個嗎字,又有一種搖擺、躊躇的滋味,似乎是無須再往回送的吧,就讓它們留在身體裡吧。幻影與實相在這兩節裡構成奇妙的對位,而你這麼思考著,宇宙究竟是實體,還是虛無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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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當喜歡的一節。在6出現的完美一詞,在這裡又出現了,但6的完美是假的,而這裡的完美卻是「意外使你/更加完美」,意外,在正常的路徑以外,使〔你〕原來的完美更加完美,這樣的累加蘊藏了詩意。緊接著的「5個身體/出發//10個交談/心算不出來」,為什麼五個身體卻會有十個交談呢?而且是十個,不是十種,彷彿交談變成一種可計算的物體似的?但5乘以2就是十了,這是乘法吧。另外,究竟是沒辦法心算,抑或者心,算不出來?而最後迷人到不行的句子出現了:「黑暗用乘法/算出星星/雨/尖叫/睡眠/光線」,在黑暗,整首組詩反覆出現的關鍵詞語,黑暗,驚恐的母親,這一次以乘法算出了滿天的星星、無數的雨絲,那些夢中的尖叫,所有人的睡眠,還有最奇異的是,光線。黑暗算出了光線,你在匪夷所思的同時,又覺得這是一種同源性的展現,黑暗與光線想必都淵源於詩人正在前往的那裡吧。
1-24-1
對你來說,重要的始終是寫字,現在寫的,還沒寫出來、預計要寫的。至於已經完成的,你會試著為它們找發表的可能與地方,但配給的精神量是有限的。真正重要的始終是寫字中。即使是出版物,你感興趣的,也是你在這經過面有些什麼東西可以思索、可以寫,而不是怎麼經由行銷去能獲得最大成功。你的腦袋不太能去計算、理解陌生的讀者的反應。再說了,一本書的誕生,其實跟你沒有多大關係,主要是出版社的經營,從老闆到總編、主編、編輯、美編、校對乃至於印刷廠的一整套系統運作,你根本是個外人。《天敵》在還沒有印製成書以前,完全是你個人性質的作業,但一旦變成實體書,它就不再是你的了,它屬於一群人的產物,甚至後來會在閱讀的轉換裡只屬於讀者,而跟你脫離了關係。有時你會懷疑,除了拿到版稅紮紮實實地有助於你的生活外,真的有必要出版嗎?出版畢竟是個商業性的行為,你只是一個小齒輪,沒有別的齒輪或潤滑油,你就是個廢棄品了。不過偶而遇到真正理解你的小說在做些什麼的人,你還是打從心底振奮起來。這顯然是你的算法。出版如果有深邃的可能,就在與龐大的交通,跟隱形在廣大的、無從辨識的人群之中的個體交會的奇異一瞬。而那是你這樣一個孤絕、微弱之人所能在黑暗之中親眼目睹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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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夢媧的身體與靈魂裡交談,更精確地說,你們互相寫字在對方的深處。你們就像光碟片,彼此的故事不停地寫入。你們拷貝彼此的身世,當作是自己的紋路。你們為對方紋上形狀與光澤,你們在黑暗中為對方製造光線。更深、更壯麗的光線。那些光線以詩意折射在你們的生活。生活這個詞語的內容物,正一點一滴被你們發明出來。現如今你的寫字工程,有很大的一部份是為了夢媧而寫。你學習為夢媧寫字,為她寫你腦海中虛實交錯的神祕國度。現實的壓力絲毫沒有變少,但你忽然就有了強大的可能。你想,這就是世間最甜美的乘法吧。與夢媧一起建構的愛情對你來說,確實是孤獨乘以孤獨,乃得以逼近深邃與未知。你堅信,你和夢媧的乘法,將計算出所有的苦難與甜蜜,將計算出歲月的最大值,將計算出你們兩個人的宇宙。在靜好如星光明媚的睡眠裡,你們的肉體核、靈魂動能包含著彼此,持續地行路在不棄不離的龐大算式──以是,你們正在寫最隱密的文本,除了你們相互更深的閱讀之外,並不容許其他人知曉。
1-25
這可能是這首詩裡最精彩、重要的一段。詩人寫:「心變成/鋸子/切著枕頭/脊椎」,在3可以放一粒沙與億萬粒沙的心,可以變成鋸子,還能切枕頭跟脊椎,心自然是萬般幻化的,但這個變異為何還要切著枕頭與脊椎呢,那是指涉睡眠時的形貌,一種破壞,一種內在暴力的切割?緊接著,〔你〕帶來光線,還「換算成一般的/公式」,光線,也是這組詩的關鍵詞,就像黑暗一樣,而公式、計算,同樣也是詩人反覆運用的詞語,光線這會兒是公式了,但這之後有著「(能不能跳過心?)」,刮號,補充說明,略微哀求的口吻,似乎在說別計算心吧。真奇妙。而〔你〕把恐懼放在客廳,恐懼又現身了,以物體的形式,跟著「光線在腦中重建」,且使得「心就多出一樣東西」,這東西是什麼?而最後,詩人說,「(不需要的傢俱/用鹽驅除)」,括弧,心多出來的東西,在客廳裡嗎?那些不需要的傢俱,也就是恐懼吧,它們得用在12節裡的鹽驅趕,換言之這是一場驅魔儀式?你愈來愈覺得,詩人說的前往其實更靠近返回的意義,而這一場〔我〕的前往,是詩的追索,更是心的演化吧,於那內在的廣大宇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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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認為是武俠人的你最近忽然有了一種野心,想要擁有另一種身份,那更接近於一種虛榮:你想當一個詩人。更精確地說:你想當一個從未出版詩集的詩人。是啊,詩人,這是你想要嘗試獵取的第二身份。當然了,由於你向來對自己採取嚴厲態度,因此直到現在為止,你還恥於說是詩人,實在是你以為目前寫出來的詩就像是變形蟲,形狀與內容都會由於當前所閱讀的詩集而產生變化。你認為現在的你就像黃易在《覆雨翻雲》第一卷所提之武的隱喻(這是你個人認為這個武俠小說家最顛峰、最能推動武俠境界的巨大時刻,這此降除了浪翻雲與魔師龐斑的最後之戰外,幾乎沒有更前往哪裡的貢獻):博通天下武技的赤尊信對上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的浪翻雲,赤尊信縱然什麼兵器都能上手,但最終還是敗了,甚至在更早以前,在他還在選什麼武器的時候,他就已經輸給專心一致於劍的浪翻雲。你一直記得這個深沉有物的武技對決場域,對照你眼下所寫、風格差異不小的多種詩,你恰恰以為正在走赤尊信的老路,這就表示你的詩還沒有真正要寫的核心。而如果你缺乏風格,那麼原因就在於你對詩的前往還存在著根本上的缺陷:沒有那個應該被你召喚出來的遠方。這與武俠不同,你驕傲地認為在武俠,你便如浪翻雲一樣,只對你主要在寫的那一個無人的曠野感到性慾一般的凶猛、亢奮,只想把那個遠方的氣味與姿勢都寫出來,其餘的,你毫不感興趣。但你的詩不是,如此,你怎麼可能、如何成為一個詩人呢?
1-25-2
約會日,和夢媧交換詩,交換閱讀與潮濕,交換所有的震動、語詞和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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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詩人,但沒有出版詩集──這件事,對你來說有種無可救藥的詩意。Emily Dickinson曾經寫下,出版是拍賣人心的行為。她有她說這話的心理因素、時空背景,你未必要將之作為信條,畢竟你活在一個建築在利益上的體制裡,出版可能已經是其中最美好、夢幻的工作了。然而Dickinson終究是你最喜歡的非中文詩人,她的提示一直留在你心中,非但無法遠去,反倒更是懸繞不休,漸漸發展成你對詩集的堅固觀點。但這不代表你反對出版詩集。畢竟這三、四年來,你讀了數量頗多的詩集,無論是你喜歡或不喜歡的,都帶給你極大的閱讀樂趣與享受。你在各種腦袋開發出來的語法裡漫遊,瀏覽那些奇異秀麗的各種靈魂、宇宙風景。閱讀,是構造一個人品味的開始。而要有品味,就得知道什麼是自己喜歡的、以為是好詩的詩;同樣的,另外一面也就是,你得明白哪些是你不喜歡而認為窮極無聊的壞詩,你得知道它們是多了還是少了什麼。一旦你的品味系統成形,你就能寫出你想摸索、觸碰並實踐的詩。你從來都認為,所有的書寫都是從閱讀開始的。沒有閱讀,書寫就難以發生。當然了,對現在的你來說,每一次的閱讀都是一次書寫的經驗,反之亦然。眼下的你喜歡每一首詩就是一次完成的體悟。你寫下的一首詩待在眾詩喧嘩裡顯得還算好看,因為它總之是有它的質量與形狀,有它獨特的氣味。但相對的,它們的集結,則如你已提過的,讓你厭煩。如果你的詩集只是一堆散漫的棋子無有秩序的組成,而不是一種整體性、有所揭露的棋局,那麼你何必要浪費資源、屠殺樹木和空氣地讓它生成。而既然目前你對自己的詩是這樣子的看法,那麼,你何不以不完成一部詩集的姿勢去作你還不夠資格成為的詩人呢?這或許可以是你成為一個擁有詩意的人的第一證據,不是嗎?而緊接著,你就能夠去思辯什麼是你的心能夠重建、多出來的東西,什麼是不需要的──是的,一個不出版詩集的詩人,光線與詩都在你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