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以鋼鐵作為慾望與想像的人:
鋼鐵作為現代文明的主要象徵之一,或者說,人類史自工業文明以來,一路上的瘋狂開拓(我想,不斷地開採與浪費這回事總是很難說是理智的吧)與研究、發展,有極大部分係與鋼鐵密不可分。那是挖掘、辨識並征服鋼鐵的一段猛烈的歷程──我個人總傾向於說:朝著鋼鐵完成進化。而它的終點(人類從經驗中從自身裡能夠想像的終點),自然而然是機器人吧。
更快更勇猛更強壯更聰明更完美,甚至長生不死,大抵就是人類所能設想推及的生命之極致,也就是進化史(但奇怪的是,我老覺得所謂的進化史帶有虛構的成分,似乎在哪裡有個特定的意識在運作,在告知人們進化是什麼、不是什麼)的根本傾向。因此在好萊塢電影罐頭工廠裡的漫畫英雄改編電影或超級英雄電影等等譜系裡,遂不得不反覆地處理這個議題。
而鋼鐵的具體化身,自然是方興未艾的人類科技,尤其是各種武器。
於是,我們多麼容易看到超級英雄們和超科技(都是超哦)是站在同一邊的。在這類片種中,正義的一方,經常都擁有更強大的科技。此間頗有誰的科技強大誰就是英雄的荒謬意味,一如當年冷戰時期美蘇的科武競爭。換言之,正義=科技的等式(這似乎也隱藏著人類對理性力量的憧憬,總以為愈是聰明就愈能接近正義、幸福,殊不知經常是相反的結果啊),就這樣莫名其妙堂而皇之的成立了(稍微有一點反省力的編導,可能會安排邪惡也同樣產生於現代武器,只是最後仍會無以抵抗流俗地讓正義的一方握有新科技與勝利)。
說真格的,這真是再荒唐不過的價值迷思了。科技不但來自於人性,還要超越人性,掌控人的本身了。《鋼鐵人/Ironman》、《變形金鋼/Transformer》系列更是此迷思的武斷化、完全化。前者是天之驕子的紈褲子弟研發了一鋼鐵盔甲加上身體的能源化(你看,科技還要改造與融合人身哩,這一點在近期日本十分興盛的美少女改造人電影如《鋼鐵藝妓/Robo Geisha》裡亦為常態了)成為飛天遁地的超級英雄;後者則乾脆讓巨大的鋼鐵神祇降臨凡間,將地球視為戰場,展開正邪劈哩啪啦嘎嘎呼啦啦的大戰(《雷神索爾/Thor》不也是近似的設計嗎)。
一個是人的神化(鋼鐵化),一個是神(鋼鐵)的人化。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近乎盲目地相信科技會解決人類未來、並有接近純信仰(迷信鋼鐵之兇惡壯大)的成分。如此觀點啊,我委實敬謝不敏。
在我看來,前述兩者皆為帶來末日的物種。他們製造了末日,然後克服、抵銷了末日,這並不能因此說他們就是正義的,良善的,充滿對世間的溫柔與看顧的情懷、認知。
實際上,我認為在這些文本的末日之戰,根本就是人類集體心理的預期(或者自況):我們非常清楚自己正在持續不斷努力不懈積極作為地製造末日(假設你正在吹冷氣用哀鳳開汽車開電鋸開火箭的話,別懷疑,你跟我一樣都有份,一個都少不了,一個都跑不掉),但又盼望著最終這些引導末日終將降臨的危機「自行」解除(──老實說,我有點笨,想像力也很淺薄,我實在不懂這種事怎麼可能,又如何會發生)。
在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三大科幻系列(〈〈基地〉〉、〈〈帝國〉〉、〈〈機器人〉〉等)裡,有一種機器人原型(主要集中在機器人丹尼爾的顯現上),特別讓我感到興味十足的,即它是具備完善的理性邏輯,但又不乏感性能力(艾西莫夫另一小說《變人》為此概念的鮮明呈述)。此一機器原型人後來將成為人類的守護神(根據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甚至建構了神奇的蓋亞共同體,讓人類與機器人都完成了更躍遷式的超級進化(心靈一體化)。縱然我得承認艾西莫夫的文本是比較能說服我的,但我可一點都沒辦法樂觀地看待他所提供的未來史(那麼是我的悲觀性在作祟囉)。
《變形金鋼》系列,一直也有類似設定,但它更誇大,直接把鋼鐵神格化。
那些巨大不壞的金鋼們,都來自外太空一即將毀滅的星球,亦即他們都是落難的、即將滅種的(鋼鐵)神之族裔。而到了《變形金鋼3/Transformer:Dark of the Moon》,同樣的結構繼續上場,只是這一回,博派和狂派和人類陣營的關係變得複雜了點,非但博派舊首領與狂派的合作,人類裡也有一份子長久秘密支援狂派,於是,正邪的分野看似曖昧、模糊了,好像挺進一稍稍接近人生的灰暗地帶。
不過這僅僅是錯覺罷了。在此文本,正邪光是從金鋼的身體顏色(彩色的就是正義)與面目(長的好看的都是博派,面目猙獰的就是狂派壞人們)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比如御天至尊就長了一張老奸巨猾的叛徒臉,而柯博文的臉則是很正氣了(我不懂外星球的機器人何苦也要長張人臉,這不太委屈了他們的神格嗎)。所以了,你應該很清楚了,編導的腦袋多麼簡單啊(或許這種簡單有市場上的不得不然),而且要命的是,還真有人心悅誠服地這麼認定好人與壞蛋的判斷標準哪(原來區分正邪這麼簡單哇,難怪當年納粹以雅利安人為尊對猶太人大屠殺可以這麼簡單、容易而全面地進行了)。
而現代文明史除了幾乎是人類對鋼鐵的認識與運用(也就是科技)以外,也是對鋼鐵投射認同與美感價值的一大段具備脈絡的演變。關於鋼鐵的美學性,大至一個建築物(鐵塔),中的到一台流線俐落的跑車,小到哀鳳,都在在有這方面的訴求。這種在鋼鐵美的進化,更鮮明地體現了人類對肉身的不滿足,還有對強大者的迷亂崇拜(《鋼鐵藝妓》這一類的惡搞片,則乾脆將陰柔的日系美少女與堅硬的鋼鐵進行混搭,造成美與醜並列的衝突感)。我們以為自己在透過鋼鐵完成各種前進的演化,但不太有人關注鋼鐵所造成的醜陋那一面的風景(破壞生態的、醜陋的、髒污的,這一點塚本晉也的《鐵男》或大衛•柯能堡的科幻驚悚電影都做得很好)。《變形金鋼》無疑的,即是此一進化心理的幻象投影。
另外可以提的還有一點,面向鋼鐵,人類既是自大的,又是自卑的:一方面自以為是上帝般,能夠妥善控制它,一方面又恐懼於其無堅不摧、冰冷的性質,因此也就有了鋼鐵情結。
換言之,人類對於從自身分裂開來的想像與製造(這個投射是雙方面的),還是感到焦慮的。而解決的辦法也還是很單方面的意願:同化的思維。在《變形金鋼3》裡,那就反映於等同怪物(異端)的神(博派金鋼)的人性化。柯博文、大黃蜂可真夠感情充沛的,他們的台詞(大黃蜂還是以剪拼廣播節目語音──人的語音──說話呢)所刻意要彰顯的人類情緒真的很人類不是──我看下一集,搞不好會是前傳之類的,也就是柯博文的少年時期也說不定啊。
渲染感性價值,也就是所謂的抒情,在《變形金鋼3》中成了主要的救贖之道(或正義之道),除了科技必勝的邏輯外,還有人性必勝的調調(惡人如何能夠擁有人性呢,所以壞人就失敗在沒有情感的面向上)。
投以情感面,深切(一廂情願地)期盼一身鋼鐵結構的物種,擁有和人類一樣的人性運作,也就是浮濫的心之一字吧。於是,當末日危機過後,活下來的人們遂在柯博文的深情旁白中,充滿著光亮──這種簡陋到沒藥救的正義(好像活著的人是夠勇敢夠有人性,而死去的人活該去死,《鋼鐵藝妓》也以近似的情感勝利作為結局),奇怪的是,真讓我不由自主地反胃啊。
最後,我想說一下《變形金鋼3》(或者說這個系列)最主要的勝利論述:愛情。我們看見男主人翁拼死拼活要去救女主角,真是夠熱血、夠一往無前的熱血白馬王子啊不是。因而這位少年老兄就成了狂派金鋼的天敵,因為他有人類自許為最高情感的愛情(神功護體),大大(但少少)的壞蛋機器人如何抗之敵之(況且還有女主人翁的機智挑撥密卡登,讓他陣前倒戈,突襲御天至尊,使局勢逆轉,這位狂派金鋼果然夠人性,我們是不是要該幫他按一個讚呢),自然要落個慘敗,全軍覆沒了──
是啊,濫情者必勝!
或至少票房必勝吧。而我真正驚嘆(也不寒而慄)的其實是人對鋼鐵群體性質的傾心與瘋狂。至於向鋼鐵或向濫情的前進狀態(無從煞車停止),是不是進化史的方向,或在毀滅的路上,我們也就別再欺瞞自己,或許很快就會見真章了。
是的,我們活在一個無比渴求變形的時代。
那可能才是人類末日的真正源頭吧。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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