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在談《窗明几淨/The Clean House》,在進入那間一塵不染的房子以前,你很想引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語:「悲劇性把人性偉大的美麗幻象提供給我們,帶給我們某種慰藉。喜劇性則比較殘酷:它粗暴地為我們揭示一切事物的無意義。我認為所有的人文事物都包含著它們的喜劇面向,有些是眾所皆知、被承認、被開發過的,有些則是遮蔽隱晦的。真正的喜劇性的天才不是讓我們笑得最多的那些人,而是揭露了某個喜劇性的未知領域的那些人。」
某個喜劇性的未知領域,所以那是人類笑聲的蠻荒之地吧,是從來沒有被人類的意願實踐過的場域吧,是你無比好奇的試圖鑽入但卻沒有入口為你顯示的神秘之在吧。
看杜思慧導演、Sarah Ruhl編劇的《窗明几淨》,你就有了這種感覺,尤其是這個文本環繞著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進行,去闡述了幾個女人和愛情的各種關係。從開場的字幕打上一個女人在說笑話,Matilde(藍貝芝飾演)便以外國語說了一個誰也聽不懂的笑話,一再地逼向喜劇性,以及躲在喜劇性背後的悲劇感,從Matilde的父母(號稱巴西最好笑的兩個人)之死可以見得:她的母親是因為父親想出來的笑話而笑死,隨後父親也自殺了。
你以為,昆德拉說的喜劇性的未知領域應該指向著並不好笑的地方(或哭笑不得),是無法讓人笑得更多或最多的,那經常是飽含著一份恐怖的訊息,以指出了我們是什麼人或者是在一個怎麼樣萬劫不復的處境,而一旦認清我們的樣子,事情就有可能發生逆轉,讓人們認識、思索幻象裡的真實,邁向更高的清醒維度(當然了清醒的本身則繼續蘊含著痛苦與殘忍)。
這麼說來,《窗明几淨》裡Matilde雙親因好笑的笑話而死,讓你笑不出來,另外,如此如此憂傷的Matilde,憂傷得罔顧雇主Lane(王詩淳飾演)的工作指派,則讓你發笑,這些顯然就有了真正的人生況味。文本裡所指涉,意圖逼近的最好的笑話,帶著複雜的成分與氣味,是具備喜劇面向的同時,又醞釀著巨大的悲劇情節的震盪。
在此文本,笑話的另一個相對點,是打掃。Matilde是一個女傭,卻很不喜歡打掃。打掃使她憂傷(所以這件事多麼好笑啊,那麼她何必變成女傭呢,她應該做別的職業啊,但另一面則讓人愁苦了,亦即她不得不做這樣低微的工作以維持生活)。而Lane的姊姊Virginia(賴孟君飾演)是一個熱愛打掃,幾乎是除了打掃以外,人生無趣的家庭主婦(她在打掃裡掌握了灰塵或任何一點家庭變化的至高意義與邏輯)。但她卻不喜歡自己的笑聲,因此拒絕聽Matilde的笑話。Virginia請求Matilde讓她來打掃她妹妹的房子(她自己的房子在下午三點以前就會完全清潔溜溜),以延續、推展她自身的快樂。這兩個人物之間啊是那麼和諧的對照,分別站在兩端。而她們的中間夾著Lane,一個成功的醫生,不會打掃,但想要擁有一間乾淨的房子。
掃除灰塵與髒污這件事,一旦和笑話放置在一塊兒,就顯示了發笑這件事對憂傷,對沉重的事物的反向作用,亦即輕盈化。或者,你說,在笑聲之中,人類獲得了洗滌與淨化。
它讓人們清楚地照見自身的模樣與狀態:淺薄的,敷衍的,媚俗的,從來無有偉大的,異常渺小的。這種揭露與內部的坦白,並不給人美麗的幻覺,但以喜劇性,帶給了人沒有粉飾的事實,也或許就有可能接近了力量與希望。
Lane的完美老公Charles(劉達倫飾演),愛上了他的病患(乳癌,切除了乳房),那是Ana(姜富琴飾演),一個六十幾歲的老女人,但Charles為她著迷、瘋狂,他說她是他的靈魂伴侶,所以他是無罪的(以猶太教的教義)。是的,他對Lane感到抱歉,但他和Ana是無罪的。他們之大方之坦蕩蕩的,叫人吃驚於他們陷入的強度、深度。尤其是愛情對Charles的改造,他想和Ana去採蘋果,他想要學游泳,他為Ana去阿拉斯加找樹(他相信可以治療Ana的病)。在那些讓人發噱的迷亂、執妄裡,你亦感到深沉的疼痛和震動(此一文本裡的人物都帶著各自的偏執,如同你和你所見的人們啊)。
導演安排Ana和Charles相戀的方法是以字幕來展示:在他們說完話,痴痴互望時,牆上投影著「他們在這一刻墜入愛河」。投影字在《窗明几淨》裡有著重大位置。另外一個例子是,Lane在Charles出發找樹時,為怎麼也不肯去醫院的Ana到府出診,兩人喝茶,吃蘋果,並談到Charles和Lane是在解剖時愛上的(與Charles、Ana是如出一轍的愛情模式),兩人大笑,而牆上的字打著:「那一刻,Lane原諒了Ana」。真是動人的場景啊!
此文本一路以字幕做為某些情節的提醒,像是說出潛台詞般的講述,具有穿透力,爆炸感,遂在那些人物的靈魂深處引起了不可扼抑的浪潮,如同上帝律法般,一種指示,一種凌駕在所有台詞與動作以上的奧秘者(編導)的命令及詮釋。
你被那些無聲的但比任何聲音都還要壯麗深邃的字語深深地吸啜著。
後來,Ana希望Matilde為她說那個致命的笑話──那是這個文本喜劇性最猛烈的時刻。Matilde說了,而Ana死去。帶著一棵樹回來的Charles跪在死去的Ana身邊痛哭。在大笑之中死去,那是多麼荒誕而美麗的死法啊!
亞里斯多德曾明確指出:「動物中,只有人類會發笑。」人類的笑有各種面向,從悲傷到狂歡,從莊嚴到猥褻──笑的歷史幾乎可以和人類的歷史並進。而喜劇性的笑聲是人類發笑的其中之一,但無疑的,也是最具破壞力的(你則進一步認為在破壞後存有著創設性)。於是,Matilde在舞台上說著:「全世界最好的笑話在天使與屁之間。」便恰恰演示了喜劇性的不正經、反莊嚴的輕盈本事。
文本最後,Matilde說起她出生的故事,她是在母親陣痛時,由於父親的一個笑話,而滑出產道,帶著笑聲出生的。在Ana的死亡以後,以Matilde的降生做為文本的結尾,並有著這麼一段話:「天堂是一座海洋,充滿無法翻譯的笑話,而每個人都在那裡面笑著。」是的,一翻譯就不好笑了,有些事物就必須留在原形裡,才具備深部。而天堂的意義則被賦予歡笑,賦予笑的美好的那一邊的形式。你喜歡這樣的設想與定義。
你另外想說的是,去年「誠品多媒體聲音劇場」(主題:聽戲趣),今年「2010誠品聲音劇場」則是標示著:世界在我們的耳朵,依舊強調聲音與劇場的關係性。《窗明几淨》亦秉持此一精神,維持了讀本的表現,但有所變化。於你,有意思的便是這個逐漸「溶入」的過程,那就像冰塊化成了水似的:在上半場的大半時間,每個演員都還捧著劇本(至少看起來像是劇本的東西),後來則是丟本一般的演出了。這更似乎更接近了讀劇的本質:從角色的邊緣鑽入其內在核心。而表演者的聲音也就趨向(或長成)人物的聲音了。而你驚喜地傾聽這個聲音現場的發生與過程啊!
你的媧
寫於99,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