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牆者:「讀葉覓覓的詩,無從避免的要想起影響島國新一代寫詩者深遠的夏宇。口語性的文字,極端輕盈的音樂節奏,神秘的敘事邏輯的轉折,都讓我看到了夏宇。當然了,連書衣的特異性,以布縫製像是帛書的設計,還有內文帶點暈染,彷如被水滴到的排版,以及出版社田園城市吧──也是夏宇《粉紅色噪音》首版的出版商──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以夏宇為範型而展開的,詩的繼續前進。或者說詩在各種領域和主題的,變形與停留。」
蛇行男子:「但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我是說,對葉覓覓來說,被視為夏宇的承繼者,未必符合她的期望,也跟她寫詩的企圖不一定相容。就像電影吧,同樣是倒退技法,但在不同導演的手裡卻是截然不同的意義,比如在《班雅明的奇幻旅程》裡,有著對應主人翁的逆時間成長的意念,而在新近的《唐山大地震》是歷經傷痛者無可忘懷的昨日。另外法國導演歐容的《愛情賞味期》,則乾脆在整體結構進行倒退敘述,電影分成五段,從離婚,懷孕到初相遇,反向的讓我看到愛情的破碎不堪和曾經夢幻美好。」
造牆者:「我不知道葉覓覓對處在夏宇脈絡裡的觀感如何。這是詩人對位置的自我設想,倒用不著我們操心。我只關注於我所閱讀到的詞語的材質、氣味與姿勢,以及來源,特別是有關字的歷史。每一個字都背負著時間與記憶,前人或者當代同行者的用法,而裡面蘊藏著力量與速度。現代詩看似沒有固定的寫法,但在一代、一代人的經營與突破之下,它其實有內在的規律、次序和呼吸。這些是一點一滴被形成的。詩還是有法則,只是缺乏明確格律,端賴於寫詩人的默契與呼應。而在形成以前,當然需要打破語言的規矩、範疇。我們也可以說那是反對,反對字的歷史,另行推演一套語言的新歷史。所以,詩的歷史是反歷史的歷史。」
蛇行男子:「即使如此,仍舊是歷史。以我淺薄的寫字經驗來看,並沒有誰能夠完全離開字的歷史。這一點你說的沒錯。或許夏宇製造了一個反歷史的歷史的起點,她甚至反對自己的《腹語術》以鎔鑄了新詩集《․摩擦․無以名狀》。夏宇告訴其他的寫詩人,詩還有這樣的寫法。這讓我想到馬奎斯跟卡夫卡。馬奎斯讀了《蛻變》主人翁一早醒來變成蟲子的開頭,大為震驚,他想如果小說可以這樣寫,那麼他也能寫,此後遂指向了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的大興起。卡夫卡是馬奎斯的來源,但《百年孤寂》本身亦是另外一個敘事的新起點,絕不在《蛻變》以下。我想葉覓覓當如是。」
造牆者:「你誤會了。我並沒有否認葉覓覓的獨特性。在歷時性裡,我不認為有高下之分。主要是位置的承接與脫離,而非優劣的問題。譬如蘇軾的《寒食帖》,黃庭堅說是『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我可不認為這是意味蘇東坡的字就是無以勝藍的青,更極端的來說,大家都是青,大家都是藍,沒有勝負。寫字是一條長河,每一滴水,都有個別能量。這也是一場接力,每個寫字人都可以接下舊棒子的同時,又遞出新的棒子。縱使是同一根棒子吧,一旦染上下一個人的汗水,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新的了。我只是強調,橫空降世的石猴子並不存在,一切都可以逆溯到更古老的什麼。當我說夏宇派或夏宇風格時,指的是發明者,而不是唯一的主宰。便說哥倫布立雞蛋吧,這實在沒什麼,但他就是留名在歷史的,立雞蛋的第一人。亦即,夏宇提出了可能性,一個龐大的可能性,變造、切割和縫合日常語言的神奇技法,此後無數人將沿著這條路持續拓荒、前行,直到耗盡為止。」
蛇行男子:「那麼就回到葉覓覓吧。我非常喜歡〈連駱馬都有速度〉。
這是慢的
速度。這是甜的
速度。這也是甜的
速度。這是快的。這是三個人的
速度。這是兩個人的
速度。這是一個人的
速度。這是沒有人的
速度。
……
以分行顯示了兩種讀法和語氣轉折。可以這麼讀,『這是慢的\速度。』、『這是甜的\速度。』另一種則是『速度。這是甜的』、『速度。這是快的。這是三個人的』。然後,『速度。我覺得這樣很好,大家都有屬於自己的\速度。請你們來看看我的』。詩人並以腳印測試雪的速度,但最後一個字一個字的分行寫著,『雪\,\沒\有\速\度\。』葉覓覓把速度這個詞語的含義打開到極限,是生活的節奏,也是許多事物賦有的本態,到了詩末則以沒有速度來述說雪和寂靜。」
造牆者:「讓人好奇速度的一致性和個別性。速度變得像是時間一樣,擁有多種歧義。最後的收尾,在腳印凹陷在雪裡的畫面,我的確聽見了雪沒有速度的安靜、深沉,再對照『這是沒有人的\速度。』則更有荒涼、破廢的神秘、靜謐。〈越車越遠〉的最後一段也有類似的效果。
寂寞比水甜一點。
魚比海還酥綿。
從此,我就要去荒原荒原。
她唱。
她越車越遠。
我以為這是葉覓覓此詩集的核心思維,如她自承的『車,ㄔㄜ,一種移動或搬運的方法。』隱約的,她以積極地逃跑做為敘事策略。而這個離開或逃跑的內部是一種縫合,或應當說縫製。猶如這是一部以詩織就的地圖集,細密『車』著她的旅行與這幾年來的夢與經驗。而她所通達的地方呢,則是遠到了遠古,遠到了洪荒,像是只有她一個人完全的孤獨,連影子都消失。」
蛇行男子:「孤獨,似乎可以做為她的隱主題。真正巨大的東西。像命運。而名詞轉換為動詞或形容詞的作法,也大量的出現。你所謂的積極地逃跑,更細微地展示在這些詞性轉換裡。而詩人是不是不肯回來呢?所以才越車越遠?」
造牆者:「也許。不過也或許是越遠越車。有個遠方在等待著,以致於她不得不移動、搬運,而終於那個遠變成無從靜止的渴求,一再地驅使她離開、離開,直至絕對的無人地帶。只是到了荒原,到了最遠的邊限以後呢?」
蛇行男子:「我不知道。但我喜歡裡面一些具備魔幻故事,也讓我感覺遠而清冷的詩。例如使我聯想到小川洋子《秘密結晶》的身體局部會消失的〈魚貓三十六〉,或者把一個女人錄進錄音筆的〈我錄她〉,還有〈紅雨衣〉的『她憤怒地把手伸進機器,印出一句:\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他說,我的愛來不及退冰。』這些場景都冷調,低溫,好像到頭來除了詩人被剩餘下來以外,不會有別的事物產生。而在這些怪誕脫序的內在,葉覓覓彷若意圖訂立秘密法則。」
造牆者:「我卻不能不抱持疑慮。人如何越過遙遠的概念?永遠有下一個遠。」
蛇行男子:「或許她只是通過這樣車到最遠的儀式,反覆地回到自身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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