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持「虎爛就要龐大華麗」(請見諒,你將唬改成了虎,因為駱大王的虎爛是那樣老虎凶猛的姿態啊)的家傳淵源,你來到《夢遊街》的「輯四:差了一點點」。收錄在這裡的故事,還真是都差了那麼一點點,阿嬤差一點就能死去(這倒也不是說她不死不行啦),差一點某人的舅舅就能靈魂置換變成另一個人讓身體留下來存活著,差一點他的小兒子就能偷渡一頭大狗般的蜥蜴,差一點麵包蟲跟螳螂的食物關係就要顛倒變化唷,差一點鮑伯․狄倫就要跟約翰․藍儂一樣早早被刺死還順帶娶了一名日本女子,………
肆無忌憚的幽默感,一種脫序者的愉快舞蹈,可笑、荒誕。笑意像一窩蟲,各種顏色的蟲,蠕動在嘴角。你想,再差那麼一點點,你就要在如此荒誕不稽的氣氛之中變成卡夫卡的那條人蟲了。尤其是他寫到病危的阿嬤在那樣莊嚴悲戚正要助她往西天極樂的六、七個小時的誦經佛號之中突然起身大喊:「我要放尿啦…」時,你差一點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摔個狗跟屎甜甜蜜蜜永遠相親的模樣。要命,要命。駱大王真把此一長久以來作為莊重儀式的場面轉化成猛烈的笑聲,使生死之事變輕,擁有輕的迴轉,輕的飛翔紀事。忍不住,你也想試著編造一個想像給彼時自己身處為爺爺舉行的幾個小時不停跪拜口中念念有辭的畫面:突然你打著嗝,連續不斷的嗝,像在唱歌,夾纏在和尚的唸誦與眾親友的怪怨眼神(他們就要斥罵起來),你便突然的為爺爺的死感到歡快起來。
按照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的說法就是:「面對一個如此嚴肅的主題,能夠抵擋近乎無可避免的誇張語彙。因為只有幽默感才能暴露別人身上缺少的幽默感,並且要用恐懼讓它暴露出來。」(《相遇》,尉遲秀譯,皇冠出版。)巨大的,荒謬的,近乎羞辱的笑聲,四處迴盪在駱大王的敘事底。彷如美國導演柯恩兄弟/Coen Brothers、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on誇壯到沒有邏輯與道理的笑罵之間,但仍明擺擺展露了人類愚蠢、貪婪與敗壞的實象。輕浮的、不正經的去談各種嚴肅而被視為不得逾越的生命議題時,駱大王的姿勢何其張狂而近於笑的暴力、幽默的暴力。
而後,你抵達《夢遊街》的終點,「輯五:像一句詩那麼短」。他引傅柯的話語說道:「『像一句詩一樣的存在』。他們的一生非常短、暴戾、古怪、讓人不可思議,沒有人知道他們腦袋中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心境或感受。………他們的存有感卻如此強烈,短得像一句詩一樣。」你認為書寫,書寫的價值就在於挺進這些奧秘裡頭,這些無人解讀(甚至往往人們沒有興趣只想要一個可以化約而簡單接受的理由、答案)的奧秘,靈魂的黑暗地帶。那顯示了哀憫,顯示了人獨特的柔軟的觀照,顯示了人可能的超越質地。
他說流行現象,電視的垃圾時光,他說被政權暴力拆除的樂生與娼妓,他說無以為繼的孤獨與遠離孤獨的想望,他說吸菸者的人權,不無悲憤,不無憂鬱的極端。他將書寫的寬闊無限延伸。他寫到星光三班必然的被消費景象(這個消費你很清楚不止於節目背後的製作群,更包含觀看者在內的,那些殷殷期盼,以為和星光歌手同在的共鳴),「似乎一場神秘的測試,『看妳們的極限可以,可以推到多高?』但大人們給他們的獎勵實在太吝嗇微薄了。他們各自在那樣高強度的擠壓中,展演了二十多歲靈魂所能摺藏的,不可思議的華麗、精緻、像神贈予的美好品質。」而駱以軍口中的「那些發著光的『神的孩子』們」,最後的下場:「我們要他們演出的,本就是挫敗本身。對挫敗的恐懼、哀憫與尊嚴。他們如在夢中地把『與挫敗鬥爭』這件事,集體表現到不可思議之深刻輝煌。但節目結束後,他們是角色而非演員。下一齣續集大人們會找來一批新的演員重演一次他們經歷過的事。」這真是你近來所閱讀的,慈悲的最大的強度。
就是這樣的駱以軍才能在樂生議題又寫出凌厲得如心臟被割傷的字句:「這一切如常運轉。只因為這件事發生了,我們竟然讓這件事發生了。那像煙熏鏡片般讓光天化日下進行的一切都蒙上一層霧翳。那個陰暗的微弱不快就是分不清你置身其中的群體究竟是怎樣一個群體的羞恥。」而面對十三歲被賣到妓寮從此缺乏日常生活只有接客跟不斷接客以致於可以說她只活在那個年齡、在賺到皮肉錢後便去買魚餵食巷後養的十幾隻流浪貓的白蘭,他說:「當我們意識到我們的同類裡,有人被損害、貶抑到什麼程度,我們怎可能轉過頭去,不感到痛苦?」而你的人的位置,就變得稀薄,變得瀕危、飄零。而,而,他的忿怒與嬉笑怒罵,都帶著哀傷。狂歡般的哀傷之境。
你由衷的認為,駱以軍寫出了你的這一代所不得經驗但聽說著、凝望著巨大的背影群的垮落與無所適從──那麼你豈不是經驗極度匱失的零餘者的下一代?你總是不得不凝視從意識水面底下浮出的,醜惡的,無能的,你的陰影與哀傷。那些長久的被留在記憶的邊陲的事物,如何能不被召喚、不被重新檢閱、論斷?你被深深蘊藉、餵養。你只能試著去模擬他的經驗逵罰之中你還能擁抱、親吻的殘餘之物。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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