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那麼一回,戴著安全帽,兩手空空,在街上走。至於是什麼緣故是什麼情境在哪個定點(譬如在夜市機車壞去?之類的),默已不復記憶。總之,默戴著安全帽走在路上。左前方,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停下,又用雙腳撐在地面,慢慢頂回來。很費工夫。到面前。那人問:「你幹嘛?戴著安全帽走?」想來默應該有回望他。想來這疑問應該是被空氣消化到更深的沉默裡。想來是沒什麼結果。畢竟被問的默很莫名其妙。問的人八成也莫名其妙到極點。如果那真的有個「妙」的話,關於戴著安全帽在馬路邊走。只是──
‧為‧什‧麼‧非‧得‧要‧有‧意‧義‧不‧可‧?
我們真的太習慣了有秩序有邏輯有意義。真的太習慣了。應該是個意義狂氾濫的時代。太習慣。乃至於所有的追尋非得要找到個終極。必有所為。必須有個理由。連殺戮也是。每當發生莫名其妙的校園慘案時,妳就發現新聞上一堆專家之流的狗吠唁不休拼命地想引領人們理解兇手並賦予殺人犯強大的心理背景為他們找出不得不動手的所謂動機。好像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安心,可以把那突如其來的災難收編到:「哦,原來如此。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發生。發生,就是發生。發生不等於有意義。意義是人類的概念。意義不是事物所必承載的。往往我們追尋意義只因我們必須讓自己活在可消化事件的狀態。我們抗拒惶惑不安。我們把恐懼收納到能夠分析、理解以及認知的範疇。我們相信可以預防。想起卡謬的《異鄉人》(莫渝譯,志文出版)那個殺人者。他的理由是陽光太強。所以他就開槍了。彼時他的母親死去。他亦無淚。他仍過著他的日子。文本裡所有人的無法理解,反倒加強了那主人翁圖像的縱深。
群體是個扮演概念。妳在妳的社會關係裡表演妳被規定的角色。如果妳逾越了,妳是罪人。如果妳安分,妳便是良善的。很簡單的判斷。多好。那個殺人犯是意圖背對群體價值?不。沒有背對。背對也是概念。背對是逆反。同樣的,也沒有意圖。默甚至認為他只是對自己的價值負責。他只是活在自我的裡面。他不需被理解。他在他的孤獨。他在他的存在。理解這個概念,消除。
然後默遇見了文‧溫德斯/Wim Wenders。《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原子映象發行,Neutron系列)那個電影導演背著他的攝影機在城市亂走。攝影機便隨機而凌亂地拍下一堆錄音師所謂的「垃圾」影像。但不知怎麼的,那個無機質的垃圾拍攝反倒比有意圖的電影更吸引默。偶然。純粹的偶然性。意義歸零。即使後來導演和錄音師通力合作重新紀錄里斯本。即使當代人們寧可採信吸引力法則以拼湊出巧合的風景而自以為那個戀人或某個事物是宿命的是考驗的。
在那之後,默並持續在羅斯福路的「海邊的卡夫卡」繼續遇見Wenders的電影。這個禮拜是《道路之王/Kings of the Road》(或譯:《公路之王》,以下仍簡稱:《道》)。
從不理解開始。
從破壞開始。
出發只是出發。發生只是發生。永遠在出發。永遠在發生。妳到對岸去了,妳也就進入另一種出發。沒有終點,也就沒有「到」(或者反過來說:沒有「到」,也就沒有終點)。妳以為妳是渴望什麼發生,但如片中人物說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也發生了那麼多」。同樣的,別離也就只是別離。別離的形式不必承負悲傷。當我們看見別離,並不代表我們擁有別離的本身。別離和相聚在人物的當下是一致的,雖然它們是相反的概念。《道》的人物來來去去,都像是偶然的交會。過了就過了。
情節也是。這一點跟那一點。斷裂。句點。還有更多的句點。猶若斷崖。無數的斷崖橫生。一道,一道,的,斷崖。《道》沒有故事線。只有故事點。每一個點都是個自生而無可取代的故事。完了就完了。譬如默體內詮釋的牆因而全然震垮的那一幕:一個少年隨意在本子記錄所見的一切,那個試車的旅人拿自己從頭到尾都放在身邊的箱子跟少年換取那本子。不可思議。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是可以思議的。妳找不出任何意義的交換行為。讓意義瓦解。讓意義見它的鬼去吧!
譬如銀幕一邊播放試車旅人在父親那兒編印報紙,一邊則是切進放映機修理師在某電影院的敘事,他甚至拼了一段不斷重複某些字距和某些影像的短片出來。重複又重複。想起波赫士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波赫士全集Ⅰ》,臺灣商務印書館):「在什麼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循環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一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對了,沒完沒了。正是沒完沒了。Wenders那些一再反覆的情境就有了迷宮般的氛圍。妳懷疑那是一部沒完沒了比無限更長的電影文本。即使到了三個鐘頭的尾端,妳感覺到還在繼續。
似乎應該學駱以軍抄寫他喜歡的文本一樣近乎病態瘋狂地將腦中《道》可供記憶的畫面全都具體寫下。以俾使腦袋停止對事物的判斷。以腦袋停止對意義的追索。讓連結斷裂。粉碎眼中事物應有的樣子。把應有消除。事物的樣子就是事物的樣子。無干擾。沒有意義對事物進行干擾。事物回復到事物的本身。
妳甚至必須說《道》,它是無情節,它是無對話的。說話也是。零對話。它只是人物各自說著各自的話。說話。說誰跟誰都無相關的話。對敘事破壞。於是,默放棄理解。開始拆掉認知事物的牆。一塊磚一塊磚的拆除。隨著更多更多Wenders鏡頭裡的事物以及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譬如茶壺和茶杯。它們。不。它和它。那擺設的樣子,在一般性認知為配對的它,跟,它,都成了獨一的個體。毫不相干。妳感覺到那兩者之間,並沒有之間。茶壺是茶壺。茶杯是茶杯。的確,無相關。
難道能不想起鴻鴻的〈與我無關的東西〉(《與我無關的東西》,唐山發行):「………如果我認識一隻錶我會喜愛這支錶\………儘管我完全不瞭解後面那些機械是怎麼咬合\它也不瞭解我的生活怎麼被它全盤切割\錶仍無知地運轉著\我喜愛它的無知\\如果我認識一本字典我會不眠不休地喜愛它\………我喜愛閱讀每個陌生字眼的大量歧義從而忘卻自己的複雜\我喜愛它的無知」。
重點在於:不產生意義。
不。不應該寫下重點在於。消除。就只是。應該就只是。
不產生意義。
回到無智。回到無判斷。回到無辨識。
便如夏宇那本透過網路翻譯軟體發現詩的詩集《粉紅色噪音》(手頭有初版跟再版,夏宇出版,發行者不同)。妳曉得那詩,那隨便放入一段外國語言就能夠轉化成中文,然後從中檢選剪貼拼湊而得的詩,可以無止無限延續下去。那破壞了語言的機制。她藉由那破壞找到詩。新的一種詩。而且就猶若迷宮的變體式的生物,可以不斷開展。
那跟Wenders的電影,跟《道》是多麼的相似啊…
除了進入片段的全面完整性裡外,妳還妄想找到什麼整體呢?這麼一來妳還需要詮釋嗎?妳用得著去詮釋那些詩那些影像?妳需要特別尋找意義?妳還試圖賦予些什麼給它們嗎?
而孤獨,孤獨不也是那樣的事物!
還會繼續。繼續一直在開始。
一直在開始。
──97/10/22,晚間,海邊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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