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0,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午后。
【大開劇團】的新戲《再說。再見》公演。導演,李明澤。演員有陳美純(默個人偏愛這個表演者的纖弱)、張靖欣、蔡依玲、林立中、宋易勳、吳秉威、郭陽山。
故事簡單而常見,敘事手法也平實可親,並不怎麼玩弄技巧,只是單純地把那些潛藏的是傷口抑或是遺憾的事說出來,讓那些應該要好好再見的心願揮發。
總共有六條分述線,其中一條拆成四截,散見於其他五段故事裡。七個表演者的狀態跟劇場空間達成微妙的諧和,沒有成為更大的物質君臨著(如金寶、徐堰鈴等人),也沒有薄縮掉(如新嫩的小劇場演員)。不過這大概由於那些故事都是可以從本身的風景出發的吧…沒有什麼過於眩目的成分在(──說到眩目,同一天晚間的《徐堰鈴獨角戲:給普拉絲》就真的眩目得不得了,那是足以侵據盤食掉所有目光的華麗式毀滅)。
開場在七人的各自一語對自身敘事的台詞提點後,再眾口紛饒地交錯在一塊。跟著是一個不斷談及自己的受傷經驗的跛腳男分成四段的說著藥與傷口的回憶與再見。把這個表演者的敘事打散,夾雜在其他人的一體式主述,成為精巧的一筆,將身體的實性傷口、治癒的藥物隱喻成愛情、童年、友情、親情的乃至人生的無以承負之傷與一一的確認與道別:時間通過並不會抹消那些傷痛的存有,唯獨正面地凝視且理解,方才能渡劫而過,不是痊癒,而是將痛楚納入自身的生命裡,與之共存;以默來說,這技巧稱得上自然,並且況味十足的。
其餘五段故事大抵是:一組由朋友轉成戀人的愛情如何從逃避到承接彼此的重量(這裡用了個卡漫常見的想拯救世界擊倒怪物的超人作為內在分割的視野──是挺搞笑的,那個笨重肚子肥大的超人又有著刻意的諸多手勢──而最終人物將目光移回自己的身旁,不在忮求遠方的英雄之國)、一個自認為不被母親喜愛且又被同學排擠欺凌的小女孩如何經由吞安眠藥自殺重新認可到自己的活著的份量、盡心盡力為朋友兩肋插刀卻因為一句你活該的戲語而友情破碎的男子多年後在友人婚宴中一人一半豪邁飲下加了許多料的酒於是兩人前嫌盡釋(這裡摻了很多笑料,特別是兩個人白癡般的搬演一大堆科幻電影的著名場景,也特別是那些充斥著美好友誼光暈的,如《E.T》)、一組學姐與學弟的圖書館之戀最後因學姐認識到那並非自己真正的想要的因而分手放兩個人自由、最後是一個來不及跟外公說再見而始終不敢踏入那個家裡但最後仍舊鼓勇面對他的英雄真的不在了的事實的軍人。
文本的舞台設計,似乎是打算透過門的開開拉拉,來調度一幕一幕故事或場景的變換或延展,或者讓表演者走位,將想像的風景涉入肢體裡。不過對默來說,卻是多了的。再見,是在回憶裡的,沉痛或者一笑而抿的。以是,現實物件的置放就顯得沒那麼必然,尤其是那些都可以為動作輕輕轉過去的時候。燈光打得好,音樂則努力營造記憶的節奏。怎麼說都是讓人暖和起來的劇場文本。
說再見時未必意識到那個真正遠去的部分。可是「再」說再見,顯然就得重新去迎對生命與記憶之中那些已然遠離的事物。十足十的正視。
然後,真正說再見的時刻,那是真正的毫無遲疑的揮別。
但並非就此割斷、老死不往。那終究是深藏在心的邊疆裡的。
故而,張惠菁在《告別》裡明白到自己透由書寫那些曾經在她生命裡流過的人來跟他們說再見,以繼續往接下來的路程繼續踏出步履;Raymond Chandler的冷硬私探菲力普‧馬羅如何在《漫長的告別》從一段超越正邪的友情落寞地轉身離開(──而其實推理小說,特別是應對著時間與死亡的深度的,總是一而再的企圖揮手,以是往往熨著哀傷的光輝);對了,還有時間長度總是貼合著紐約還有書寫者Lawrence Block本身的馬修‧史卡德那組冷硬小說,於《繁花將盡》為救伊蓮奮不顧身以致於生命危險,彌留之際馬修漂浮著還不斷見到死者的場景,多麼的讓人疼慰的大道別;或者李國修的《京戲啟示錄》不也正在清償回憶的時光以便繼續在人生中倒退著前進;還有,還有岩井俊二愈陳愈濃的電影《情書》,那對著山不停不停喊著「你好嗎?」的中山美穗的又靜穆又哀痛的容顏………
這些都是默心目中隨意撿拾都可以得窺的美好的別離。他人的道別。而自身的呢?好友俊離開人世已經多年了,每年的十一月,默總是還透過書寫對他說再見,反覆、反覆的;或是上一段戀情,不無悲痛而仍舊美好的刻鏤那個愛過的人的臉譜,然後用力地閉上眼睛;至於ZARD的主唱镡井泉水(Sakai Izumi),默是否已在內心的某一處為她好好地蓋上一層碑文,好好的讓她遠離?………
總是這樣子的。你就是得一邊跟周遭的人事物不斷地分離,熟悉或者陌生、激情或者冷漠、天堂或者地獄,來來去去、來來去去,然後一邊踽踽獨行的邁前,無論身旁有沒有誰伴著。
那麼,真正該道別的時刻來臨時,我們真的捨得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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