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0六。炎夏在視野裡轟鳴的午後。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名目:「2008國際劇場藝術節」。上演的是韓國劇團【梯子肢體實驗室】的《伍采克》。全場七十分,無中場休息,導演林度完。劇本仍舊一如這個藝術節的先前幾齣皆有所本地改自戲劇名作(──不過默一系列看下來都還沒看過這些劇作的原來面目,無從對照起,是有些抓耳撓腮的):畢希納的同名劇本。
但總而言之,是的,總而言之,這──
真的是一場非常、非常精彩的表演!
讓默大呼痛快的那一種,既鮮漓又後味層層不窮。
單是用椅子就翻覆出許多新奇意象的形式,就真的使人印象深刻(──不免想到劇場觀賞經驗中的幾齣對單一形式的反覆展演:《如影隨行》的雙牆、《浮生若夢》的轉盤),而且敏銳地碰擊到伍采克這個人物被殘酷迫待所產生的悲劇性與幻覺;最後那復仇的身影毫無狂熱意味,只顯得淒迷悲愴。
戲前提醒著,現場只有各場大綱,並無台詞字幕(另在節目本中附上一張簡易劇本)。人物的對話大抵都是韓語,間或有英文。默的耳朵像是被封了保鮮膜阻絕了那些言語所欲傳遞的意義,不過有些聲音裡極情緒的東西還是能漂進來,雖然只是類似空氣般的細微震動。而就是這種語言的牆,導致默將注意力完全鎖定在動作上。特別是椅子這種唯一道具的多向量象徵之體。不過,樂曲的生動與震顫般的輕快,也確實為本劇聲音敘事的力度添加了許多。
戲的起端,就是張椅子(從入觀眾席還沒開演時就在的),幾名表演者猶如在捧著什麼驚奇之物共舞,然後將之拆散,每人各持一部份繼續蹬動著。跟著才是故事主線的開始。而這的確標示了該團將梯子(椅子的串連體)與肢體找出其共體與相容意象的實驗意旨。
一直以來,椅子的應用,總讓默有種印象:在劇場裡凡是能夠將椅子的運使意念捉摸清楚的,即能在敘事上佔有不容動搖的明確調性。比如王嘉明的《殘, 。》(──一排表演者背對演員跨坐在椅子上齊聲淫聲浪語的壯觀聲景)、林奕華的《西遊記》(──透過椅子的支離破碎象徵到戀人間的無可追挽)以及黎煥雄的《夜夜夜麻》(──口語間的位子之執之較量,最後也有表演者旋轉椅子的影像),都在這一點上各自揮發了令人叫絕、隱密的想像力。
在此劇場文本中亦然。椅子以一種具體物的存有,變化轉形為不可見的「關係」的象徵之物。比如第一場戲伍采克就是個沒有椅子的人,他只能到處搬動椅子伺候給軍隊中的其他人或踩或坐或爬,就是沒他的份,其間的奚落嘲笑與伍采克的窩囊,對照成極度欺凌的躁虐景象;軍人們隨意亂比,而伍采克不得不追著他們的手指方向跑。這種壓倒的屈辱性對待,必然就埋下了崩潰的殘暴的種子。
於是乎,椅子也可以是墳墓,可以是樂器,可以是冰冷的手術台,可以是牢籠,可以是高塔,可以是面具,可以是………將椅子的意象運使得出神入化,簡直是穿走在象徵之椅群裡一般。尤其是透過堆疊椅子的形式,指向傾頹的建物或者表演者的臉躲進椅子底下的空間,或者表演群在張狂的笑之中舞動在墓碑般的椅子之上,這些都在在促使椅子與肢體產生的關係,磨合、變形、鏈結成多種詭秘而複龐的影像(──這些出現過的椅子風景最後在謝幕時也一一再度登場)。而這樣子的椅子敘事體,實在紮紮實實地餵飽了默的目光。真沒得說。
默另外稱奇的是在黑暗中擺設道具的快與精準。往往燈光一暗,沒幾秒的功夫,再亮起,椅子與表演者皆已就了定位,神速啊這真是。何況,那黑並非微有燈光的暗,而是整個實驗劇場都沒有了光亮、渾渾融融的全面性之暗。以往看的劇目,在換景時,總還瞅得見有人來來往往的身影。但這一回可真俐落到簡直像是有條比夜更純黑的陰魅在協助道具的位置變動似的(──仔細注意後,發現地板與椅子都似乎貼有小亮點之類的東西,莫非是依據來走位布置的?)。對了,本劇的燈光,默相當喜歡,那種把光與闇明確區隔開來的切劃,都捲囊著鮮明的意志,真不賴。
搭配著椅梯形式的象喻(──最明白的一幕是椅子團團將伍采克圍住),伍采克的飽受凌辱、被醫生作人體實驗、被非人式的處置、老婆理直氣壯的紅杏出牆以及爾後的火的幻覺,都不可免的使他趨向了瘋狂──關於幻覺,這使默想到了齊格飛‧藍茨《德語課》的敘事者西吉也同樣擁有幻覺;或者此藝術節先前公演的《R.Z.》中的殺人犯,同樣也在腦中湧起了幻覺;火與太陽原指於光亮的意象,在這些作品裡都變態為損壞事物的那一方。那麼在不同敘事裡頭存有著的這種共性,是否也隱藏了暴露所謂的光明質能往往其實更傾向於癲狂暴虐?一如Neil Gaiman《美國眾神》的眾神之父奧丁為了自己本身的興盛,不惜挑撥新、舊神之戰那樣子的惡絕荒慘。
是的,太光亮,只強調著那一面,逼迫他者接受自己的道,未必就能真的使世界美好到哪裡去。沒有了影子,沒有了黑暗,這個世界不會更美,反而只會更墮落更殺戮頻繁的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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