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今天的生意好嗎?」回神,眼前說話的是一個帶著眼鏡的瘦小男
人,他帶著笑,看來斯斯文文,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他是D,一個來自臺灣的導
遊。他來柬埔寨兩年多了,生性聰明的他,很快就學會了一些基本的柬埔寨話。
「不怎麼好,因為遊客不多,所以也沒能賣出多少東西。」看著店中的商品,我有
些苦惱的說著。柬埔寨的人民大多貧困,我們家也不例外。近年來因為來吳哥窟觀
光的人越來越多,所以我們家便在這著名的觀光景點─小吳哥旁,與人分租一半的
店面,以販賣當地的手工藝品來維持一家的生活。我共有八個兄弟姐妹,由於父親
很早就過逝了,因此身為老大的我,自然要幫著母親負擔家計。可是,七、八月是
吳哥的觀光淡季,來的觀光客不多,買東西的人自然就少。就拿今天來說吧,我和
大妹站在這大太陽下吆喝了一天,也不過才賺了三塊美金。唉~再這麼下去,我擔
心我們這一家十口就得餓肚子了。「那我來幫妳賣吧!」D笑著說,他看來心情很
好的樣子,或許他的心情一直都是這麼的好,畢竟生在臺灣那樣富裕的國家裡,想
要什麼就有什麼,他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好啊!」我笑答,心下卻是完全不抱
任何希望。拿起一尊濕婆像,D開始用中文向他的團員們兜售,也不知道他到底向
人家說了什麼,只見圍觀的人羣越來越多,然後只一會兒的時間我居然就賺了二十
塊美金。睜著大眼,我不可思議的看看手中的錢,再看看D,天!他究竟是怎麼辦
到的?二十塊美金耶!在我們柬埔寨,一般的工人們每個月最多也不過才五十塊美
金,可是現在,不過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吧,我居然賺到了二十塊美金。太棒了,
這樣一來不但家裡的吃食不成問題,就連弟妹們的學費也有著落了。我不但高興,
而且好感激他,這一刻,在我心裡,對於D這個人的感覺開始悄悄起了些變化。抬
眼,迎上的是他那雙愛笑的眸子。「嘿嘿!怎麼樣,我很厲害吧!」他得意的說
著,「是啊!你是很厲害!我好配服你喔!行了吧?」為了掩飾那不平穩的心跳,
我故意裝出一副「那有什麼了不起?」的模樣,語氣中帶著嘲諷,其實是因為突然
間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面貌對他。「呵呵!」他依舊笑著。天色漸暗,D低頭看了看
錶後說:「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帶團員們去吃晚餐了,下回來時再幫妳賣東西
吧!」沒來得及等我回答,他便匆匆離開召集團員去了。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
有些不捨,一種又甜又酸的感覺在心底漾開。「姐姐!快六點了,我們也快點把東
西收一收回家吧,不然一會兒管理員又要來催了,而且天色暗下來後路也不好
走。」大妹在一旁叨唸著,「喔,好,那我們快點吧!」收攝起心神,我動作迅速
的將放在店外的商品推入店內,拿起今天的所得並將門關上後,我們姐妹倆就這麼
徒步回家。雖然手上握滿了鈔票,可是我的心卻好像有某個地方破了一個洞。回
頭,朝D離去的方向望著,(唉~~就在二十分鐘前他還站在那兒的,耳畔似乎還能聽
見他那爽朗的笑聲,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存在了。下回他再來時,不知道會是什麼
時候?會要等很久嗎?)我邊走,邊暗想著。「姐姐!妳在想什麼啊,快走啊!不
然天就要全暗了!」大妹擔心的催促著,「喔!」而我,腦子裡想的全是D的事,
只能心不在焉的隨口應到。
回到家中,弟妹們早已吃過了晚餐,出門抓蟋蟀去了,不是為了玩樂,而是
要把這些蟋蟀當做食物賣出去賺錢。(在經歷過那長達三年八個月又廿天受盡挨餓
的赤棉政權後,只要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凡是吃不死能填飽肚子
的,我們都吃。)就著微弱的煤油燈,我、母親與大妹無聲地各自吃著自己碗裡的
飯。「Silia。」母親突然出聲叫我,沒有回應,我只是將視線自碗中移向母親。
「Silia,妳今年也有十六了,是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了,要不是妳父親早死,現在
的妳也許早就當媽了。媽是想,隔壁村有個條件不錯的年輕人,改天介紹給妳認識
認識,如果妳覺得他是個可以依靠的對象,那就跟了他吧。」母親看著我,一副頗
為擔心的模樣。放下碗筷,我緩緩的開口:「媽,這種事還早,不急啦。」「什麼
還早,再過四年妳就要二十了,到時候還有誰要妳?而且妳年紀都已經這麼大了哪
還能挑得到好人家?還不趕快趁現在趕緊找個人嫁了?」母親顯得有些焦躁。(是
啊,我的年紀是有些大了,在我們國家,十四、五歲就算是適婚年齡,女人一過
廿,男人一過廿五就是老了。而年過十六,又身為女人的我怎麼可能一點都不心急
呢?可是,可是,如果我的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那麼我又如何能成為另一個人的
妻子呢?)見我沉默不語,母親再度開口:「Silia,Silia,妳在想什麼?這麼心
不在焉的?」「沒有啊。」我慌亂地掩飾著。「還是妳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喜歡的對
象?要不然為什麼不肯試試看?妳到底在挑什麼?」母親不死心地再度試圖勸說。
「沒有啊,我哪有什麼喜歡的對象,妳別亂猜啦!我只是覺得現在還不想結婚罷
了!」「Silia…」「媽,我今天叫賣了一天,很累了。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我先
去睡了。」見母親似乎想再說什麼,我趕緊先聲制人。「Silia!Silia!」刻意當
做沒聽到般,我爬上了自己的吊床,倒頭就睡。(是啊,我是有喜歡的對象了,那
就是D,可是這個秘密,我怎麼能對外人說呢?)
再見D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了,他依舊笑咪咪的問我:「如何?今天生意好
嗎?」看著三個月不見的他,我強自壓下滿溢的相思,力持鎮定地回答:「很好
啊,現在是旅遊旺季嘛,觀光客來得多,生意自然就好。」「那就是說不用我幫忙
囉!」「基本上是不用啦,但如果你想幫忙的話,我們也是很高興的。」剛幫客人
結完帳的大妹邊走進店裡邊對D說著。「對了,這次怎麼這麼久才見到你?你們帶
團不都是以一個禮拜為週期嗎?」「喔,因為我在台灣那兒有點事。」(有什麼事
嗎?)這句話才衝到嘴邊就硬是給吞了下去,(想想自己的身份吧!妳跟人家又沒什
麼關係,憑什麼過問人家的事?)無語,我低頭裝作是在整理商品。「對了,
Silia,妳這兒有沒有賣關於濕婆神的東西啊?」東看西摸的D向我問到。「濕婆?
有啊,你等會兒,我拿給你。」走向店裡,我拿出了濕婆神─這位印度教三大神祇
之一的破壞神─的所有商品,包括了拓印、土捏的鑰匙圈、銅雕與石刻來。柬埔寨
古時是印度教與佛教共存的國家,雖然現今全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信奉小乘佛
教,但仍隨處可見印度教所殘留的影響。其中尤以溼婆神為最,因為牠是柬國人最
崇信的印度教神祇。「怎麼了?怎麼會突然對濕婆神感興趣了?」我不解。D他來
柬埔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從前他從不曾對這些東西表示過有趣。「喔~~不是
啦!是我女朋友啦!自從她有回看了印度古文明展後就對濕婆神有著高度的興趣,
我看她這麼喜歡,所以想買些濕婆神的東西送給她。」女朋友嗎?瞧他一臉甜蜜的
樣子,兩個人的感情應該很好吧。我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谷底般,蒼茫四顧,只有
黑暗一片。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心好痛,眼中也不覺地泛起了霧氣。(唉~~這是
必然的吧。總有一天他會碰見自己心愛的人,而我,一個小小的攤販女子,注定了
永遠只能固守於此,注定了一輩子都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星星,除非死亡,否則是
不會降落於塵土的。那個天堂,是我永遠都到不了的地方吧!都怪我,夢作得太
過;都怪我,認不清這現實,都怪我,愛錯了人!)陷入了自怨自憐的境界,就在
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的當下,D的聲音喚醒了我。「Silia,那就麻煩妳幫我把這些都
包起來好了,然後再幫我算算一共要多少錢。」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擦去
掛在眼角的晶瑩。「全部嗎?」我不確定的問著,因為傷心,以致剛才根本沒聽清
楚他說了些什麼。「嗯!全部!」他笑答。「喔…這些一共是五塊美金。」花這麼
多錢買這些類似的東西,有必要嗎?雖說這些錢是進了我的口袋,但我仍覺得他這
麼做有些浪費。「這裡是五塊美金,妳點一下吧!要是有不足的,那就下回來再補
給妳囉!」他依舊好心情的開著玩笑,可是在這種時候,我哪還笑得出來呢?無
奈,我只能扯出一抹勉強的微笑。「要有不足我也不要你補,不過,你得留下來幫
我賣東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永遠地留下來,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與我
共度一生。)故作兇悍,是為了掩飾這濃郁的感情。「哈哈!好啊!那我們就下次
見囉!BYE!BYE!」提起東西,他豪爽地邁開步伐往前走。(別走啊!我…我…我
還有話想跟你說。等等,別走啊!)聽不到我無言的呼喚,沒有回頭,帶著「下次
見」的諾言,他就這麼走出了我的生命。然而直到下一次再見時,已然過了五年。
「Silia,妳是Silia嗎?我是D呀,還記得嗎?」怎麼可能不記得了呢?面
對著這張總是出現在我夢裡的面容,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呢?「D!好久不見了
呢!」沒有重逢時的喜悅,我的表情只是平常,甚至有些漠然。「對呀,好像有五
年了呢。」沒有問為什麼,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問。「是啊,都已經五年了。你這次
來也是因為帶團嗎?」不過看他身旁只跟了一個女人卻不見其他人,想來應該不是
吧!「不是,因為我會說日文,所以公司改派我跑日本那條線。今天是存粹跟我老
婆來渡假的。」在他說話的同時,那個被他稱做妻子的女人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眺望那遠方的吳哥。她有著一張瓜子臉,相較於我的黝黑,
她的膚色則是幾近透明的白。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炎熱還怎麼著,她的臉上透著淡淡
的粉紅。「媽媽,媽媽,妳看!這是我剛剛賣出去的錢。」就在我打量著那女人
時,老大Kevo的叫聲打破了這沉靜。「媽媽?這是妳的小孩嗎?」掏出口袋中的糖
來,他開始跟Kevo玩了起來,而他身旁的女人則是帶著微笑靜靜地看著這一大一小
的頑童。跟我周遭所認識的女人不同,她看來好是嫻靜、優雅,雖然從頭到尾她都
沒有開口,但我想她的聲音一定很柔很好聽吧,一定和我這整天因著叫賣和喊叫孩
子而粗糙沙啞的聲音不同吧。我一邊將Kevo賣明信片的錢收入店裡,一邊想著。自
卑,不斷地自心底湧現,跟那個女人相比,我簡直就是地上的爛泥。(天啊,為什
麼要讓我遇見他們夫婦呢?為什麼就偏要在我將癒合的傷口上灑鹽呢?寧可從今以
後再不見他,獨自忍受著想念他的痛苦,我也不想親眼見到他們的幸福,我受不
了,我受不了我愛的人在我眼下與另一個女人幸福的生活著。好痛,我的心好
痛。)茫茫然走出店門,無神地看著兒子與他的嬉鬧(如果這是他的孩子該有多
好?)「妳什麼時候結婚的啊?先生呢?是在做什麼的?孩子都這麼大了!只有這
一個嗎?」「啊?喔…我四年前結的婚,我先生是這兒的管理員。這傢伙(我指指
Kevo)是老大,快滿四歲了,他下面還有一個弟弟跟一個妹妹。「啊!妳已經有三
個小孩啦!」他看來很是驚訝。回過頭,他似乎正用著中文向他妻子解釋著方才我
們的對話。「啊!」一聲驚呼,輕溢出那女人的口。接著兩人就用中文交談了好一
陣子。再度讓Kevo拿著明信片外出兜售,而我則重新坐回店前的椅子上,冷看著觀
光客的潮來潮往。一會兒,他牽著妻子的手來向我道別:「Silia,我們要走了,
不知道下次再來是什麼時候?總之,希望我們有緣再見囉!」他的笑臉依舊。看著
那雙緊握的手,我的心絞痛著。「嗯,再見!」望了他半晌,最終,我也只能吐出
這句話來。走了,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吧。也好,這樣也好,也許永遠的分別
能讓我斷了想望。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愛我的丈夫啊,結婚四年至今,對他我只
有身為一個妻子的責任,沒有半分喜歡,更沒有絲毫的愛意。當初之所以會嫁給
他,實是迫不得已,母親的壓力,年齡的壓力,社會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不得已,我只好嫁給他。他沒有什麼不好,為人誠懇老實又孝順,也有一份固定的
職業,只可惜,我的心卻早一步愛上了D。眾多的壓力要我嫁我就嫁了,畢竟在柬
國,女人本來就沒什麼自力更生的能力,除了嫁人生子以外也沒別的出路了。只
是,我人雖嫁給了他,心卻給了D。一直以為,我可以等到D的,只要我願意等,老
天一定會可憐我一片癡心而幫幫我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每個人都有他自
己的命,再怎麼強求都是無用的的。腦中不斷浮現他們夫妻倆臨走前那女人倚著他
微笑的情景。好一對恩愛夫妻,好一幅如畫美景啊。淒涼的笑,殘留在吳哥的夕照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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