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超能力英雄的演化史
從國中時期開始,我就十分喜歡《JOJO的奇妙冒險》(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著迷了三十年,可能是迄今唯一一套我持續追讀、且依然在更新的漫畫作品──第九部《JOJOLANDS》業已確定會連載。
我將《JOJO的奇妙冒險》視為隱喻百科全書,總能在其中發覺到具象化的詩意,以及深刻的驚奇感。無論是荒木飛呂彥對替身能力(有限制條件與發動規則、範圍的超能力)的開發,從第三部《星塵遠征軍》(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3 スターダストクルセイダース)啟動自塔羅牌,到第四部《不滅鑽石》(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4 ダイヤモンドは砕けない)後挪借西洋音樂作品、樂團名的諸多替身,又或《不滅鑽石》的虛構城鎮日本杜王町、第五部《黃金之風》(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Parte5黄金の風)的義大利黑手黨爭權、第六部《石之海》(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6 ストーンオーシャン)的美國監獄逃殺記、第七部《飆馬野郎》(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7 スティール・ボール・ラン,又稱SBR)橫越美洲大陸的長程賽馬,乃及於第八部《JOJO Lion》(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8 ジョジョリオン)以等價交換為核心、涉及到東方家族病史和內鬥的洛卡卡卡樹、果實等主題設計,都讓我體驗到不可思議。
我總是想要寫一套武俠小說,去結合替身能力,去設想各種匪夷所思且帶有一定程度隱喻的能力,並立下精巧、有趣的規則,凝視人物如何使用,又是如何逼展到極致──
能力從來不是無限的。人必須盡全力理解自身,才有可能把內在力量做出最大程度的發揮。《超能水滸》一方面是傳承與翻變的新世紀《水滸傳》,另一方面真正的驅動核心無疑是《JOJO的奇妙冒險》。此所以,超臺北既是實際地景書寫,卻又必須放入末日世界,因於我想要寫出自己的杜王町,寫出心中蟄伏多年的武俠奇妙冒險。
此外,2000年後,以漫威漫畫(Marvel Comics)超能力英雄漫畫改編的電影可謂大行其道,從二十世紀影業(20th Century Studios)的《X戰警》(X-Men)系列(包含了正傳、前傳和外傳等),到索尼影視(Sony Pictures)製作的三代《蜘蛛人》(Spider-Man)系列,其後漫威影業(Marvel Studios)成立,自製電影作品如《鋼鐵人》(Iron Man)、《雷神索爾》(Thor)、《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等系列,堂皇演化出漫威電影宇宙(MCU: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當前正邁向第四階段。
眼下,索尼影視與漫威影業合作的《蜘蛛人:無家日》(Spider-Man: No Way Home)正轟動熱映,若將索尼與漫威娛樂(Marvel Entertainment)合作的動畫電影《蜘蛛人:新宇宙》(Spider-Man: Into the Spider-Verse)考慮進來呢,各代蜘蛛人匯集,包括非裔蜘蛛人、女蜘蛛人等,蜘蛛人聯盟的集結,魅力也未必就弱於復仇者聯盟。況且還有反英雄的《猛毒》(Venom)系列和即將上映的《魔比斯》(Morbius),索尼影業蜘蛛人宇宙(SSU:Sony's Spider-Man Universe)顯然聲勢是越來越浩大哩,而這簡直是電影宇宙大亂鬥啊!
二十餘年過去了,MCU,以及2013年成軍的DCEU(DC擴展宇宙:DC Extended Universe)在愈來愈主流的同時,卻也歧異出更多的概念與創意,如漫威影業的影集《汪達幻視》(WandaVision),一方面重現了美國各年代的情境喜劇,另一方面也談述悲痛之於人的不可承受之重;《獵鷹與酷寒戰士》(The Falcon and the Winter Soldier)講種族議題,非裔美人的自我肯定;《洛基》(Loki)是瘋狂的多重宇宙,惡作劇之神的各種分身,而他又是如何愛上自己;《無限可能:假如…?》(What If...?)也拉開多重宇宙戲劇,如佩姬‧卡特探員注射血清,變成了超級士兵,而史蒂芬‧羅傑斯依然是弱雞一名,還有英雄們全都變成喪屍,乃至於奇異博士為愛毀滅了宇宙云云。
漫威影業的電影《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與《永恆族》(Eternals)則有鮮明的華人文化、功夫動作片風采,與及東方哲學、神學的化入和探索。抑或DC瘋狂暴力血腥喜劇《自殺突擊隊:集結》(The Suicide Squad),還有並不隸屬DCEU宇宙觀、將人如何成為邪惡淋漓盡致拍出的《小丑》(Joker)等。
這些極致娛樂電影裡,總帶有明確的主題,編導們都全神貫注地設法使人物、情節、能力與核心精神扭結成體,且重要的是他們仍然在演化,不是停滯的,這個電影類型和敘事手法持續成長中,令人不厭其煩。而那些超能力英雄如何面對自己的能力,面對自身的問題,我認為才是最好看的部分。2017年出版的《英雄熱》,即是我有意圖地以武俠小說結合漫畫英雄類型電影主題的作品。
我始終堅信,小說是總和的藝術,小說永遠都可以將當前的世界、人生的體驗、複雜的思維整合進來。小說亦為一種跨界的祕密行動,在文字與閱讀中顯現。易言之,《超能水滸》是我以武俠對漫畫、電影進行的重整,一邊放入我真心喜愛的流行文化、通俗元素,另一邊也想要擴增武俠書寫的更多面向,讓武俠世界能夠再度向前推進。
◎活在世界正死去的事實裡
《超能水滸》始於2020年年初,先試寫了幾話,三、四月時花了十幾天增寫了萬餘字,然後就擱著,直到2021年初才下定決心要寫完,於二月底完成。但真要說及起源的話,其實更早可以拉回2015年,當時就有寫《女水滸》的想法。
先撇除武俠起源論如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唐代傳奇的《虯髯客傳》、《聶隱娘》、《崑崙奴》等,《水滸傳》毫無疑問是武俠小說接近完成體的原型,特別是它對明、清俠義公案小說的影響,也同樣傳承轉變到武俠類型裡。
而《水滸傳》對武俠最至關緊要的影響,於我而言,除去那些豪俠、江湖人物的描寫外,其實是關於反抗與革命(雖然虎頭蛇尾被收安)的精神傳遞,在民初武俠裡也多能見得此脈相承的自由想像與可能。
至於全本充斥著陽剛、男性主義那也是自不待言,此特質延續流動在武俠小說的血液,女性往往不過是配角,甚至後世還發展到厭女、仇女的濃烈色彩──大概只有王度廬、梁羽生的武俠例外。但奇怪的是,回到武俠源頭之一的唐傳奇,如《聶隱娘》、《紅線傳》尚有女性為主的敘事位置,雖是暗影一樣的存在,幽微如輕煙,反觀於20世紀武俠小說對女性處境的長久漠視,也就更覺匪夷所思了。
《超能水滸》的英文書名訂為《Superwomen of Water Margin》,最簡單、直觀來說,這本書是把超能力、女性跟《水滸傳》做結合──一百零八好漢全數女性化,而且人人擁有賜力與絕鋒(具象化的超能力),她們身為同一者,乃是寶藏巖的守護者,齊心協力對抗科技與暴力至上的超臺北軍政府,亦可視為烏托邦與反烏托邦的對壘。
而兩者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方式:一個是女性共和體,另一個則為男人至尊無上;一個是自然田園,另一個是電力鋼鐵機械;一個是無特定對象的永無信仰,另一個則是塑造巨大神像的萬劫教;一個是無政府,完全共享制度,另一個是霸道極權,劃分為十四星圈,由十四星魔主事,宰制所有人;一個是農牧群體,另一個是工業社會……
於我而言,書寫《超能水滸》最有意思的部分在於,盡情想像一群人在末日台北裡如何生活,如何食衣住行育樂,如何建構社會與文化。尤其又分為兩種陣營,寶藏巖與超臺北各有各的信仰與生活方式。如此設計,其實是緊貼著現實的,特別身處疫情嚴峻時期,加上長年來不同價值觀對立的社會常態,幾乎是自然而然的心智反應吧。
更何況這些時日以來,末日彷彿就在身邊活生生呼吸著。世界也宛若僅餘一口氣,隨時都會終止。末日呢根本不在未來,現在就是末日的滋味,我想這樣的講法一點也不誇張。
而病毒變為日常,病毒仍是無常──
每天都感覺到世界正在死去。每天都死去一點點。而每一個一點點放在人身上都是無比的龐大。我們就活在世界每天都死去一點點的事實裡,每天都在製造新的絕望,也每天都在燃燒越來越薄少的希望。
在滿滿末日感的兩年,《超能水滸》就像一首田園詩,在科技、工業與經濟將要摧毀世界殆盡的焦慮感中,慢慢地在我心中完成,帶我走過《劍如時光》出版後的各種損傷,乃至於大病毒年代的恐慌,使我看見書寫與生活持續並行的可能性。
《超能水滸》因末日而誕生,趨往無望灰暗之城,去目擊新人類的生存樣貌。竊自以為,或許在遊獵、農牧、工業、科技網路社會後,人類的第五種社會模式,或說文明的新可能,真的會是超能力社會。那或許並非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人類的集體意識正透過虛構,預告著將來。而人類的能力正在進化中,正在跳入下一種看似不可思議、卻或已悄然成形的新世界。《超能水滸》不啻於我寫給下一輪人類進化的想像錄,無關於預言,就只是一名微小當代人類對未來所能抱持著的最大化信念。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一九期:https://vocus.cc/article/61cac324fd89780001f0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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