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幽蘭
見識過昨日的雪,幽蘭徹徹底底察覺到自己的極限,尤其是在武藝方面。十一妹妹也就罷了,連一方都出乎她意料的可怕。幽蘭膽戰心驚。她們居然能把刀使到這樣子的境地。空谷飛花相形之下,無異於平庸。
而四大絕色的她不能是平庸。不可能。她不容許自己跟這個詞有任何關係!
幽蘭使力握上懸於腰際的緋花刀──
那是由王囑咐東土鍛造第一能手、被譽為鎔金大師的陳若拙為她特製的,還是以罕有的大山鋼為素材,在刀身處且刻意鍛出細紋,形似五朵蘭花,作為特別標記。這可不容易哪,跟鑲圖上去截然不同,得在鑄造的同時,把一層層鐵皮敲鑿、貼合、疊覆,慎重地發展紋路,再做精細的研磨與調整。光是這把刀哪,那工匠就費了足足一年的時間鍛鑄。
幽蘭非常珍惜這把刀。緋花約手肘長度,比一般刀短些,刀面也不粗厚,薄薄的,刀柄處有扣環,與一條長約十步距離的細鐵鍊相繫。這是王贈給她的世上獨一無二之刀。這一把精心炮製的色豔絕美寶刀,幽蘭怎麼可能不愛之惜之?
再也沒有比緋花刀更能發揮空谷飛花刀技的了。
幽蘭運氣一轉,拔刀。帶著柔嫩粉色的刀光立即在室內生輝,像是花影千萬,讓人心情繚亂,至美的刀光教人難忍。緋花刀的移動帶著美的軌跡。不過,這並非幽蘭刀技的顯著特色,至少不能夠使她在十二女色獨樹一幟──
與第六嫣紅有眾生迷倒之能的凝色刀相比,幽蘭不得不承認,在視覺方面的動人心弦與強烈性,還是第六勝出一籌。風中奼紫可以產生幻魔亂舞的色聲情影以迷惑人心。然若是論觸覺方面的靈敏,嫣紅則望塵莫及。
幽蘭對觸覺相當有信心,她的刀法是所有女色之刀裡最觸覺敏銳的那個。
人體跟刀最直接相關的就是手。
刀就是手的藝術──手延長的藝術。
這是她對刀藝的解讀。最好的刀法就是手的無限延伸。
幽蘭深信,觸感是不可限量的。
即使隔著刀,也能夠切實掌握到對方的脈動,才是極致的手感。
刀的觸感,刀碰著空氣的觸感,刀接觸肢體的觸感,刀劃開血肉肌理的觸感,每一種觸感都是不一樣的,而幽蘭分辨得出來。在她與對手之間的距離,刀不是隔離。相反的,刀是一種延長拓展,讓她用不著藉由手,也能把握敵人的動靜。
刀光舞動幾匝後,幽蘭將緋花刀扔出,手改執細長的鐵鍊,或拖或引或拉或撥或拍或旋,緋花刀猶若一粉紅遊龍在半空走轉旋動,明明是室內,卻一點都不受阻礙,沒有碰著任何物體,完全悠游自在。
她的作法不在於控制、掌握,而是配合刀破空的走勢,強化真氣與姿勢。換言之,緋花是主,她是客。刀一出,她就得全力讓它擁有最快的速度與完美的軌跡,宛若她為那把刀造了一無形寬闊的谷──
而緋花刀是龍是鷹,在空谷中恣意流離游動飛舞。
這時,緋花刀高高盤轉,正要落下。她微屈膝,兩手一前一後,將同樣是大山鋼錘鍊的細鍊收在腕下,讓它加速倒飛,擦過肩膀,迅捷無倫地在房內設立的木人臉頰處留下一鮮明刀痕。
跟著,幽蘭復又手指輕彈,鐵鍊震盪如浪,緋花刀旋即拋高。幽蘭手指再敲鍊,導進真勁,讓刀身帶著尾巴般的鍊子,快速穿回她的手裡。整個過程迅捷驚險絕倫,稍有差池,她的指頭肉掌必定不保。
她的十指向來靈活,王讚譽有加。當幽蘭為王推拿時,可以感覺他全身肌肉的任何變化,那簡直像是手指能夠提供一種隱密的全觀性視野。於是,她大可放心地透過王的體膚找到其淤結固化的點,予以疏通。
幽蘭相當善於觸摸。她的手指所到之處就能使人的筋絡肌理鬆弛輕舞。
王長久以來被壯大真氣撐得極度飽滿甚而堅硬如鋼鐵的肉體,相當需要幽蘭的靈活十指進行舒緩動作。而幽蘭亦試著在與王歡好之際,悄悄埋進指的隱密奧祕,不讓她的天賦只侷限於按穴、揉捏方面的應用。
王曾說過,「妳的手指很特別,它們像是眼睛,也像是耳朵。另外的眼睛與耳朵。隱藏得很深的第二種視覺與聽覺,它們可以幫助妳去看到聽見那些妳所無法觸及的東西。」
剛開始呢,幽蘭覺得誇張了點,後來,她才了解到王的點評多麼的精準無比。等到她把指頭的神奇觸感亦融入刀術之中,她就完全明白王的眼光是不可能會出錯的。
初初,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將指感應使用在刀法裡。直到王送她帶著長鍊的緋花刀,幽蘭便懂了。她將鍊子與刀作為她手指的延伸體,完美靈活地操控刀的遠近自由來去攻勢。果然,空谷飛花刀法即刻大成。
絢爛綺麗的刀光、顏色,以及滑翔如空中飛燕的優雅軌跡,讓幽蘭聲名大噪。十二女色刀法裡,幽蘭的緋花被譽為最美的刀光。美得教人不忍阻止,美得不像是刀法,反而像是一幅畫。
刀光璀璨的畫。
幽蘭原先相當滿意自己將刀法帶向更美的境地,直至昨日為止,她都還是滿意的。然而,第七一方卻粉碎了她本來的自信。她目睹雪以後,整個人都涼了。她實在無以忍受發現自己的刀法之美居然只是微不足道的。
十二紅顏與十一玉裂在她之上,幽蘭無話可說。畢竟她們一個活生生比自己多練了二十年的刀,另一個則是對刀學擁有奇大無比的信念,嚴苛苦練,絕不鬆懈。這兩人一直是刀法最強的女色,始終跑在其他女色無法企及的遙遠前方。現在呢,卻陡然殺出一個對刀藝搏鬥不甚感興趣的第七女色,將刀法推上新高點。她的空谷飛花憑什麼跟能夠以刀製成自然的人間在水相比呢?她根本平凡。
隔著鍊子與刀身,隔著物體,她的觸覺可以拉得很長又如何?她對觸及的神奇感應,又有什麼用處?一旦面對火焰似的十一玉裂、足以喚雪的第七一方、毀滅一般的十二紅顏,她還能夠做什麼?
只能是徹底地失敗。除了這個結局,不會有別的。幽蘭比誰都清楚。她不是個會欺瞞自己的人。她了解現實。但這無妨。對幽蘭來說,眼下只有王妻的位置最至關緊要,不是嗎?
但為什麼呢?為何她的心中就是有個什麼在激烈躁動?
她不是個醉心於武學刀藝的人。她認為身體的美才更重要。她不像十一妹妹般從來都認定刀才是真正的美,沒有一種美可以贏過刀。幽蘭相信的是:女色的第一要件必然是連王都要癡迷的絕美女體。
那麼,第七女色的刀再強,又有什麼關係?她到底介懷些什麼?
她的思緒被困住了。似乎在兜兜轉轉,始終停滯不前。
眼前她揮出擺動的刀光愈是炫目,她的心事就愈是灰暗。
也許,也許不止是一方,還有從以前就比幽蘭刀法更高的十二與十一,只是第七女色碰巧引爆了幽蘭心底積累許久的黑暗事物。是了,更早更早之前呢,她就已經對自己有著深深的不滿吧。
她應該是最美的那一個。她應該是最特別的那一個。不管是美色又或者刀技,她都應該是無人能敵的。她相信自己必須站在最高點,甚至不下於王,或者與王並駕齊驅,乃至於更勝於王。她有雄壯的野心。她要成為無雙之人。
幽蘭的心中是充滿太多暗影的地方。而此時她感覺得到那些暗影的祟動。
唉。幽蘭輕嘆一聲,倏地一攬,將緋花刀收回腰際,細鍊則捲在右手的手腕上。她不能再繼續空想下去。一直在同樣的事上盤轉迴繞是無意義的。她的刀法不會因為如此就獲得精進,別人的刀也不會就此一落千丈。該振作起來。
她必須準備了。一早就有人來通知,說是王在早飯以後有任務交付,好像是揚眉男子那夥人跟腰家串成一氣。十二女色得要進行最終處理。不知道王會命誰前去,又會叫誰留守?
幽蘭希望留下來的人是她。她要更長久細膩地親近逼近王的心中。
她坐了下來,在妝檯前。幽蘭開始細心地保養起十根手指頭。她必須保持手指的柔嫩,與它們的絕對細緻敏感。她抹著天香第一家特製的玉脂膏。對十根指頭的呵護是她每日的大事。
幽蘭篤定地這麼想:十指是她一生的本事,她整個人的精華所在。
幽蘭,冥想的蔓延。劉信義。水墨,絹布。
第十女蘿
她率先抵達尊王廳。王和其他女色都還沒來。
只有女蘿獨自一人來到這裡。
和她的夜帶刀。
還有下腹部偶而夾帶刺痛感的沉悶。像是肚子裡長了一塊石頭似的。
此地是一又深且寬的菱形建物,正中央跟吞食室一樣也有條長桌,但更氣派華麗。其中,桌長邊的外側擺著共十二張樣式素樸的檜木椅;靠內的那側,則是王專屬,可坐三人餘的大椅,椅背有一條龍與十二條蛇相互纏結的神秘圖案──
據說這張椅子是王親手雕刻的,他以此為髮門無邊宮象徵,期望興盛不滅。
但世間哪來的不滅?女蘿分外不解,王啊,難道王也想要春秋百世,不死不離嗎?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沒有消亡,一切永無止盡的過下去,沒有新的事物產生,也沒有終點──這在女蘿的想法裡,形同地獄啊。
萬事萬物都需要終止點。死亡,或許是極為慈悲的東西也說不定。
盡可能忽視不適感的女蘿走上前,閉起眼睛,撫摸著王椅。她碰觸那張椅子的輪廓,傾聽那張椅子的聲音,捕捉那張椅子的溫度,感覺那張椅子的一體完整。物體似的王椅變得不僅僅是椅子,它是一個含括著某些訊息的存在之物。
女蘿經常停止視覺機能。她喜歡讓自己在黑暗裡──
成為黑暗中的人。
唯其如此,她才能真正地看見,看見那些被雙眼忽略掉、隱形一般的種種情報。她以為,人看到的經常是太多太雜亂,所以真正看見的就變少了。人無法專心於看見,也就等於看不見。
人最常看見的其實都是盲點。
而人的盲目統治人的看見。
就是因為這樣,暴力才會不衰不減。想要得更多想過得更好的念頭,促使人瘋狂地投入殘暴的狀態。人總是太理所當然地去看自己不足不滿,卻鮮少凝視自身所需的已然足夠。
關閉自己的雙眼,令那些光亮世界裡頭喧囂張狂的欲望無從闖進,心,才有可能靜。心一靜,人的思慮才會清晰,才會明白什麼是多餘的東西,人又是怎麼被那些多出來的欲望拖著走,直直地盲瞎一般地走進地獄。
從這張王椅,女蘿懂得了一些事。論觸覺力,沒有人比幽蘭姊姊好,在十二個姊妹裡,第五女色繁花一般盛開的手指無人能及。但她這時所知曉的並不是觸覺告訴她的。當她停止視力運作後,感受敏銳起來的同時,心頭也變得通透──
然後,有個什麼突如其來的射穿了女蘿的心。寒慄感刺進她意識深處。冷汗一下子炸了出來。肚子裡頭的沉重越發嚴厲。她且發現王椅有些古怪,承受臀部的椅面凹陷得相當厲害,椅背也微微外凸。女蘿禁不住吃驚地張開雙眼,手離開王椅,直瞧著它。女蘿喘著氣,剛剛有個很陰暗的東西穿過了她,一瞬間甚至有刺痛感。那究竟是什麼?
她試著平復心情,過了好一會兒,冷靜下來。
女蘿巡視王椅。她的觸摸沒有出錯。但如不細瞅,確實看不出端倪。她彎膝低頭看椅背,上頭的龍與蛇都都被莫名地撐大了,往外突起,更不用說王椅的椅面已有塌陷的弧度。非常緊繃的椅子。她想不透這張除了王誰也不會不能不敢碰觸的椅子何以會暗自變形至此。它的寬與深足可容納三人,王的體魄是大的沒錯,但他並沒有腫脹至於如此。而且這之前,怎麼會沒有人發現王椅的怪狀呢?
唯王椅告訴她的事不止於此。椅子的無聲訴說還帶一種迫切感。不祥的氣氛。可她沒辦法說得明白,只是一種感覺。方才有那麼一個瞬間,王椅把某些珍貴的祕密信號吐露到她的裡面。物體也能和人交流?不可置信,對嗎?再說吧,就算是真的好了,女蘿也無從知曉。她畢竟不是椅子,她沒辦法聽得懂椅子的語言。而對於如此認真苦惱一張椅子想要告訴她一些話的自己,女蘿頗感啼笑皆非。
她不應該過度憂煩才是。只是一張椅子。椅子怎麼可能有話可說?她又怎麼可能聽得見?她甩了甩頭,一頭長髮如被風吹拂似的飄揚著。女蘿自我慰解著,大約是因為錦心妹妹夢境預言的關係,是以自己才會這樣胡思亂想吧。
跟一張椅子有神祕體驗這種事,哪裡會是真的?
女蘿呆立在王椅旁自問自答。但其實她又比誰都清楚,椅子真的會說話。或者,有點類似於第四妹妹的夢境能夠預知未來,女蘿偶爾也能感應一些神祕事物。通常是危險訊號。
因此,說話的不是椅子,而是椅子上所附著的什麼。
撫摸物體時,有時候會覺察到很微弱細密的未知。以惡意殺機凶兆居多。女蘿的解釋是,必須是很強烈的情緒才會黏在物體上,也才能被她的心靈觸及到。女蘿對這種純粹感應斷斷續續地到來非常不適應。
人的意識是很深奧難測的,只要是人,某些奇妙的瞬間,總會有一些怪異感應,有時候精準,有時候荒唐謬誤得教人羞恥。女蘿亦然,她不想過度放大自身的探知力。主要是她有意識以來,這種感應也常常毫無印證,最後根本什麼事啊都沒有發生。因此,女蘿不能相信感應。不能完全相信。為了不心懷憂鬱恐懼過日子,女蘿選擇放棄對這類感應的追逐。她不想依賴這個。
她敬畏天地鬼神,女蘿願意相信神的存在。
她也相信這充滿人的世界之上有一個龐大的意志。女蘿相信命運。
但她不能被難以知論的東西困住。女蘿拒絕以預兆作為自己行動的依據。
女蘿說服自己不要被連解讀都不行的預感迷惑住。她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感覺到了,她甚至要認為以前發生過的不過是錯覺,不過是巧合而已。結果,現在它又來了,簡直像是跟著月事一起來的──
每次有感應的時候都是她身體來潮的時刻。其中有什麼必然的干連嗎?
月事來時,濃重的抑鬱喧賓奪主一樣地對她的身體進行宰割。女蘿無法驅離那股持續的痛楚。其實痛不死人的。但它就是一陣一陣的來。像是惡戲。她能做的只有盡可能調息,維持平靜,全盤地接受身體每個月固定的異變。
現在肚子大概是因為激動的關係,有尖銳感正要冒出來。女蘿捂著腹部,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椅子。她落坐在第十色椅。椅背上刻有第十字樣。她等待。等待冷汗與疼痛退開。她沒有咬牙切齒。女蘿抱持心境的平和。
這就是女蘿的身體。不是別人的,也不是在外部。女人生來跟男人就是不一樣的,內部的痛苦浪來潮去,無從閃躲。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更能承受痛楚,更能理解不順遂與苦痛總是要難以名狀地襲來。
想來無邊者也一樣,她也一樣要承受成熟女體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女人們必須適應不可能消除的失控。不可能消失的連綿不斷的各式疼痛,終女人一生都要直接面對,從月事到生產都是,就算年紀大了以後,也還要苦惱於身體的乾枯與躁熱。女人的身體本身就是艱難的課題。女人的身體是不可解除的,是一種與生俱來無從抗拒的內在的暴力哪。
這也算是女子有道?
女蘿尋思,月事也能是一種道?重複抵達的痛苦會是什麼樣的道呢?
也許吧,也許因為有著各種疼痛的發生,是故,女子之道的精髓就在於同理心,就在於憐憫,就在於慈悲。唯有生為女子的無邊者才能夠透徹知悉東土女子的痛苦,從生理到心理皆然。
那些鎮日喊殺嚷打的的男人們,根本不了解痛楚與身體。他們沒有定期與疼痛對話的經歷,所以才會主動製造暴力與痛楚。他們不懂根本沒有傷痕身體還是會疼痛的那種滋味。他們熱烈地歡迎痛苦,是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是只有受傷才發生的事,他們將之視為光榮或必要付出的代價。一旦傷痛到來,他們難免聲勢壯烈的哭天喊地,以茲證明他們的非比尋常。
認真講起來啊,男人們實在是無知得徹底、無知得簡直無聊。坐在椅子上的女蘿嘴角露出一點點苦笑。但又不是鄙夷的,反倒是深切理解以後的無奈。她同情他們簡陋心智對於拚死搏命的渴望。
女蘿做深呼吸,盡可能清醒,不要昏沉沉。
今天被召集在此,據悉是有關於揚眉幫和山魔的事。可女蘿不怎麼願意關心這事。對她來說,那是不合宜的。當然了,為了東土長治久安,髮門終需解決反抗者的問題。但女蘿還是希望彼此之間能夠好好的長期相互理解。
唯有真誠地認識彼我,東土之亂才有可能完整平息,而不止是一時的勝利。
當女蘿雙手壓著具有沉重感的肚子想著接下來的事時,如菊姊姊來了。
女蘿,遙想。劉信義。水墨,顏彩,絹布。
第二如菊
如菊到時,發現只有女蘿一人,而且妹妹身體似有不適,臉色慘白。她趨向前,站在女蘿身旁,低頭望住,「妹妹──」話沒說完,如菊看見第十妹妹的手按在腹部,就明白了。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都是女人的事。
懨懨的女蘿嘴角擠出一點笑意。沒說話。她只是搖搖頭。
如菊輕輕捏捏第十女蘿的手,「我倒些水給妳喝吧。」
「謝謝姊姊。」女蘿輕聲回應。
長桌上早已擺設好茶水杯壺。如菊拿起水壺注入杯中。水是溫的,剛剛好。這時節不可輕忽。要好好補充溫熱的東西,多少去除一些不適感。她取水杯,遞給女蘿妹妹。
女蘿提起精神,接過杯子,喝了水,對如菊笑笑,「姊姊莫擔心。」
第十妹妹真是溫柔,臉上都已白得沒有了血色,還掛慮別人的憂心。
如菊很喜歡這個妹妹,在十二女色,除十一玉裂外,如菊最喜歡女蘿妹妹和芳菲作伴。面對女蘿和芳菲,如菊感覺輕鬆,不像與其他女色的相處總是讓她有距離感──幽蘭、如花、嫣紅太驕傲,她們看不上如菊,紅顏姊姊權威性太重,單獨對著第十二女色,幾乎要窒息,日暖太年輕,活蹦亂跳,還沒有定性,不大能坐下來好好談天,錦心妹妹則是陰翳沉默得讓人不知怎麼說話,岸芷姊姊又太無趣,一方妹妹忙碌於醫療,一直跑向萬戶石屋,鮮少在無邊宮裡。
如菊最親近的,不過玉裂、芳菲和女蘿仨。
「姊姊坐吧。」女蘿說話。
如菊往自己的固定位子走去,入座,對女蘿講道:「妹妹歇息吧。」
女蘿微笑,面向左側的如菊點頭,隨後靠椅背,閉目養神。
如菊則是靜下來,在她的第二色椅上,思亂緒舞。
她的體質也是較敏感的,體內紅潮來時,會悶痛得整個人心神不寧,像是整個人都瓦解了似的,沒有多少人像玉裂姊姊啊,根本沒事人一樣,穩定的量、規律的二十八日,接月布的血挺少,顏色乾淨的血,十一姊姊像男孩比是個女人還多更多哩,如花妹妹的也不錯,血粉紅粉紅的,而且幾乎只有頭兩日,好像月事對她沒有任何影響,紅顏姊姊應該快沒了,日暖還沒有來過吧,其他姊妹們一個個備受月事之苦,就連善於治癒的第七妹妹也一樣莫可奈何。
無論是誰,都擺脫不了自己的身體吧。
究竟是人存在著,還是人因為身體而存在呢?
她不擅長想深入的問題。要煩憂的事已經夠多了,何必自尋更多苦惱。再說,好長一段時期,她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對於存在,她決計不多想。以前的她全心全意想著的只有不存在,她想要如煙霧般懸浮在空中,不被看見。
這會兒的如菊很想從自己的心事退出來,退得狠狠的,退得遠遠的。
她無意多想,再想下去,過往的日子又要回來。如菊特意望向了樓外,舉目陽光狂熱,小屋前都是受烈日撫摸的衣物,怎麼洗都還是有日積月累下的紅褐色暈跡、很難真的洗淨的接月布也晾著眾人眼前,正隨風擺盪。
十二女色住在無邊宮的十二小屋,女子私密事物什麼的要不撞見也難。畢竟,能夠晾曬的,只有每間屋子外頭的長竿架。此刻,一陣一陣徐風吹著,撫動了衣布,飄飄忽忽,一派靜好景致。
如菊呢挺討厭洗接月布,味道與顏色皆很難忍耐,所以就請負責清理的髮門女徒代為處理。說起這事,她也略感不妥,像十二姊姊為了非奴思想,不止接月布、便溺排泄物而已,就連房間環境也是自行清掃,芳菲姊姊和一方、女蘿、錦心等亦然。可如菊就是辦不到。她無意命令或欺凌其他女子,她不會像幽蘭和嫣紅般頤指氣使,只是她深褐色的接月布,量又多,氣味又重極了,怎麼看就是噁心,要把它搓洗到潔白堪敷使用,著實難為。而她也不是特例,玉裂、岸芷、日暖也都是請託女徒清潔,倒是看來嬌生慣養卻堅持自己動手處理生活物事的第三如花讓如菊頗感意外。
眺看著形形色色衣物在風中飄揚的景色,情緒緩和,心思裡有著無限低迴。如菊驟然想起,第一次踏進髮門無邊宮時自己是怎麼樣的心情──那時啊,她才十六歲,比女蘿晚半年,跟嫣紅差不多時間點被王接回無邊宮。
而對她來說,成為髮門人,簡直是夢幻一般的事。
當然如菊沒有打算欺騙自己,她還是意識到髮門是另一個牢籠。夢幻的牢籠。但比起在花家已好太多,好得太多了,多到幾乎不像是真的,多到足以讓千瘡百孔的如菊恢復人形,有了重新作為人的信念。
十五歲那年,本來叫做游憂的她是原行山花家的一名弟子已過門的妻子,生活親密而寧靜,日子很普通,也不至於悽慘,就是像一般人那樣的活著。游憂未必滿足,但覺得沒有什麼好抱怨。唯她丈夫為了巴結偶然看見游憂大為傾心的少家主,居然主動將她獻出做為禁臠,最後連老家主亦欲染指她,使得花家險些陷入內鬥,但千鈞一髮之際又達成和議,竟演變成她是共有物。
游憂的出色美貌,為她招來更多的劫難。當時的她,一心一意想著自己能夠不見。不存在,是她對受苦的回應。個人的解答。唯有不醒目,不被注視,她才能甩脫那些悲慘的命運。
如果沒有存在,就不會受傷。
到了現在,成為第二如菊的她則需要被看見。她不想被忽略。幾年的髮門生涯後,如菊變了,變得跟亟欲抹滅存在感的游憂不一樣。游憂是游憂,如菊是如菊。她比誰都清楚是王扭轉了這一切。是王帶給她明亮光大的生活。
彼時,周遊東土的王,途經原行山,恰巧聽聞花家一誰見都要憐愛的女子深陷悲慘景況,他遂探明緣由,且當眾徵詢游憂意見,問她要繼續待在花家任人魚肉,還是隨他返回無邊宮,修練刀技,成為十二女色?
她啊,她哪裡明白王在說什麼──只是彼時被男人視為玩樂的物品,他們什麼事都能對她做,完全不把她當人看,兩代家主無法獨佔游憂,便把氣都出在她的身上,行為越發殘暴,像是要把她徹底毀壞,她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像爛泥,纖美的皮肉上充滿許多傷痕,腐壞的氣味在體內盤繞不去。再這樣下去,大限恐怕不遠。
游憂的明日幾乎是注定的,再過幾年,她便要因過度被使用而色衰體壞,屆時呢他們──無論她的丈夫,口口聲聲對她癡迷的少家主或者用盡各種殘虐方法讓她疼痛、熱愛扯住她長髮在地上拖行的老家主,都會斷然捨棄她。
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偶物,只配被玩壞。
游憂自不會是首例,原行山這樣的事所在皆有。她很怕自己要不瘋了,要不被當成賤民,只能活得愈來愈悲慘。她一心就想著要走,到哪裡都可以,只要能走就好。有人願意帶她走,她哪裡都好。
回想往日的如菊,眼神轉為淒迷,有灰暗的雨天在她的雙眸移動似的。
她望著過去──
王的出現,猶如蒼天有眼,總算有神聽見她的祈禱。王問她要什麼──每個願意加入女色的人,都可以無條件請求王完成一件事。如菊的請求非常簡單,她要花家的男人付出代價。每一個對她動過手的人都該死。結果那天,王單槍匹馬幾乎把原行山毀了,反抗與阻止的花家人非傷即死。游憂則以匕首扎進丈夫、少家主和老家主的心窩,還把他們扔到山外草原,給獅群吃。
如菊對王,是無限感激?但正因如此,如菊畏懼王的不在。若沒有了王,如菊還能安穩地留在無邊宮?髮門還能穩妥地佇立東土?她甚有疑慮。沒有王是不行的。可以的話,如菊希望這裡永遠不要變動。永遠不要。
「進來的,」如菊想起女蘿曾經說過,「第一天,還想著自己莫不成到了仙境,居然有自己的房間?而且還能學武,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幸運了。一切都是不思議。」
她懂女蘿說的。在東土武林裡有誰重視女子來的,最好的狀況不過是高價出售的貨物,惡劣境遇則是被隨意糟蹋、遺棄。如菊呢,好聽點是嫁人,直接點說,她是被人買走的,爹娘完全沒有不捨。他們說她會過得很好──
會很好嗎?在地獄裡,有誰能夠過得很好?
那些畜生啊如菊就算刺爛他們的心窩,絞碎幾百幾千遍,也都無法與他們對她做的相提並論。那是如菊第一次殺人。才五年前的事,怎麼好像久遠前的時光?如果不是王,如菊還能活到現在?
殺人是什麼感覺?
如菊無意多想,那是求生的方法。當她把匕首深深地插入那幾名禽獸時,她就懂了。跟感覺無關,跟善良也沒有任何干係。那是一種維續尊嚴、生命的姿態。她沒得選擇,非得透過這種方式去驗證自己的存在。那只是──
她微小而暴力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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