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死去的時候,只有一個遺物。
一個盒子。
長、寬比人手掌大些、高約莫小指一半的,盒子。
你誓死保護這個盒子,直到它交回原來主人的手上。
你遂不得不展開一場流亡,一種延續了二十二年時光的躲藏與顛沛,只為了將它交到那詩人的後代。這是你必須堅持的。這段日子裡,你過著非人的生活,必須把自己隱藏到不被辨識的地步。但朝廷啊,那些吃人的狗,卻總是一再找上門來。彷彿他們的鼻上飄滿你的氣味。無論你偽裝多好、距離多遠,他們終究還是會逮到你。
即使如此,你依舊無有放棄的念頭,直到白衣人組織再無暇顧及於你。
在更早以前,很小的時候,在你能夠推回記憶的最早時光,你就已經跟著父親練劍以及熟悉各種藏匿之術了。在孤獨、流離二十二年以前,父親帶著你便已護那盒子不知幾久了,也不知與朝廷派來的人馬爭殺過多少回。
父親總跟你說:你的命還有他的命都是盒子的主人救的。沒有那個人,你們早成一坯黃土,無人聞問。只有那人願意將你們當作人,當作真正的生命。父親說:孩子啊,要永遠記得,我們作為人的起點,是盒子主人賦予的。
你把父親的話記得很牢,像是石雕,放在心思的最深處。
而父親沒有告訴你那人的姓名,他只喚那人叫:詩人。
他說那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或者說最後的詩人。偉大跟最後也許很相似。
但詩人是什麼呢?你記得問過這樣的傻問題,向來憂鬱、嚴謹的父親給這一問楞住了,然後笑了。那個難得的笑一直在你的心中。詩人就是寫詩的人,而詩啊,你父說,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們也像一首詩那樣的存在著。
你深信不疑,會有那麼一天。
父走的那一年,你剛滿十七。家傳的秋毫劍法已練至就是父親亦無可挑剔。他很欣慰,你知道。你的劍藝愈好,就愈有可能保護自己以及盒子。在父嚴厲而沒有表情的臉上,那瞬間,像是開花,你看到一種溫柔的綻放。
猶記得向來貧寒的你們,父親難得的要帶你去夢曉林遊歷並吃當地雛鳳樓最著名的乳燕春食,說是要給你鼓勵。你驚喜得整天都合不攏嘴。打你懂事以來啊,就沒有好好享受過什麼,成天都是練功,練劍。父親說他可是到二十三歲才把秋毫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啊,而你這小子居然有辦法在十七之齡便把家傳絕練得一劍劃去瞬間穿透十八張紙片。父親非常開心,非常驕傲。你一直記得那一天你和父親的笑聲。那一天呀,甚至連陽光和風都是軟的,都帶著一種美感,一種舒舒服服。
在你父走後,你總把那一天一再從腦中的記憶櫃裡取出,反覆把玩,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父笑容的縐折,每一道聲線的起伏、變化,你都珍之念之。父和你共享乳燕宴時,那眼光裡的驚奇還有見你吃得如狼時還還笑著你嗎,說你是盤算要把舌頭嚼爛吞落肚中不成,你顧不得被取笑拼命地吃著,連父親亦然,他也朵頤得煞是堅決、快速呢。但你曉得,他總比你慢一點點,總給你多吃一些。那是父對你的慈愛。只在動作裡顯露,經常是輕微到不易察知的。
那是年初的事。那是你們惶亂歲月裡少數幾次歡欣的記憶。
那一餐幾乎費去你父一個月的食餉。父親當其時在一大富家作廚役,鎮日做勞苦之事,又不願你幫忙,他只求你趕緊將劍練好。這才是你劍技突飛猛進的原因吧…你總想著把秋毫劍法練好才能幫忙你父。
秋毫劍法強調輕靈,閃動與鋒快。父親的訓練方法就是要你成天刺著懸掛在樹枝或屋簷下、約莫食指長的紙片。不能砍,不能削,不能劈,父親要你正面刺穿它。剛開始,紙因劍擊所產生的風壓而飄移,導致落空。從九歲開始,你日夜反覆的練,沒有招式,沒有其他的什麼,除了打坐,練習吐納以精進氣息、內藝之外,成天就是在刺紙。你天生有的是耐性,就是能熬得住這樣枯燥反覆的過程。到了十四歲,再薄的紙,你都能一劍穿過,甚至發一劍能刺透七、八張紙。
跟著才是招式的演練。父親沒有什麼要求,只要你熟練即可。你把秋毫劍法練到倒著使都可以,把一十九招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摸熟摸透。父跟你說,招式呢,從來不是劍術的重點,那只是一種表面,一種路徑,讓你將身體與劍統合起來以引出氣勁,能夠把劍的深處召喚出來的,才算得上是劍藝。你一直牢記於心。這亦是後來你能把焚劍術開展為焚劍天下篇劍法的主要原因。
再往後一點點,父親在你手腕處緊縛了布,裡頭是細碎的小石粒,要你練輕。他說,輕由重來。你不太能理解。但你遵循父親的方式練劍。剛開始是舉劍。光是把劍舉著,定而絕無動彈,就很困難了。而且父要你練兩手劍,左、右手皆可發劍,難度更高。然後,一切重來。你又開始得提劍刺紙,兩手綑放滿石頭的布練劍。有一年的時間,你的手總是酸麻難耐。起先你父還許將布卸下,後來啊,他要你成天戴著,醒睡皆然,不准稍有脫離。在別的孩子都在玩樂、在塾裡讀書時,你就只能一日復一日的,把劍練好。
但你是願意的,父親對你的好,你是知道的。
那是你更小的時候,應該是十三歲吧,有一回,你們又被發現了。那些白衣人又來了。你們連夜遁逃。父的警覺性一向夠高,在白衣人還沒完成包圍網時,他背負著你,懷中揣著那盒子,連奔了幾十里,躲進深山。那時你骨子還弱啊,又是冬天嚴寒之際,哪裡能夠這樣折騰,一下子就在山中病了。這一病,連續十天沒停止過高燒,身體滾燙,腦門處老是有一緊密無縫的什麼壓著,你陷入妄譫,胡話說個沒完,時時嘔吐,偶有清醒,也是流淚個不停。
你父不敢隨意搬動你,在一處洞穴底安置下來,並趁你昏睡之際,復又趕路至附近村莊,設法為你取藥,那來回說不準有百里的跋涉呀,真把父累壞了。他的腳就在那時跛的。你亦懷疑父的身體狀況是那時開始走下坡的。若非為了你,他又何必拼死拼活,在各種埋伏、包圍出山又入山呢。病好以後,你才曉得那凶險,你父的腳挨了人一枝箭,他為救你,又怕你一人在洞裡醒來害怕,顧不得傷勢,隨意包紮後便奔回。此後啊,你父就得拖著腳走路了。
那一次以後,父親更積極地訓練你,你也愈發認真。你們彷若在趕著什麼進度一般。到了你的秋毫劍法練至菁純後,父總說著,這一來他就放心了。但你其實多麼不喜歡他帶著一種慰解好像這麼一來就可以撒手歸去的口吻說話啊。你隱隱約約意識到不祥。父親一直呈現疲憊的狀態,且以一老鹿的眼神望著你,就像在山洞養病時期父活捉的那隻鹿在被放血割喉之前的樣子。你不想看到父長著陰影的眼睛。
在秋毫劍法後父授你一招名為焚劍的劍術。那不在你們家傳絕學。那是詩人口傳一套秘訣給父親。而父便根據該口訣另行悟出的神秘劍式。只有一招的焚劍術。你可不信一招能夠勝過一套。你的秋毫劍法甚至練得比你父還要精微、細巧,就只差臨場反應。你仍舊每天練劍,以保持警覺與敏感度。白衣人的蹤影隨時都會出現。但焚劍術呢,你父一起這一招,無論你的秋毫劍法使得如何之好如何之高深莫測,卻仍是不敵啊!
你不服。你們家傳的劍學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年的歷史,在一代接著一代的鑽研、修整與鍛鍊之下,焉有輸給別人一套口訣所創的一劍的道理?你不懂,亦不能接受。
而父則跟你說及那個詩人的事蹟。他說詩人為了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在詩中寫下各種掌權之人的醜惡事蹟,甚至不惜公開與上位者對抗。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孩子,你知道嗎?
你怎麼可能知道。你知道那些人很恐怖,他們是白衣人,白色的恐怖。不僅僅是你們被追緝,還有更多人,就是一般百姓也活在必須噤聲的靜默狀態裡。你流亡的這十幾年以來,已經看過太多突如其來的暴力、殘殺。白衣人幾乎無所不在,幾乎沒有誰擋得了他們的侵犯。人怎麼能暴惡至此呢?或者你後來想的是:人怎麼能任由那些白色的暴力者橫行至此呢?
而彼時你只問道:詩,那是什麼?
父和你都不識字。沒辦法。你們的生活就是賺銀兩過日子,還有練劍以防被白衣人追上。你們沒有閒工夫讀書認字。父為你遺憾。他覺得這件事對你不起。你卻跟父說,你天生就是練劍好手,認字還不如認劍呢…但你心頭是有遺憾,雖然不多,但確實是有的。你知道讀書有助於長智慧。除了逃難,你根本沒有別的人生經驗。如果你能辨別字,或許你就能多知曉一些事,比如詩,比如為什麼你們總是在逃離,比如何以這天下這麼這麼多的苦難。
但終究你只能守著盒子,以劍,而不是以字。
故而,你很願意聽故事。那些到處流竄的說書人。而詩人的名字被禁止提起。就是你父在跟你說到時,也只說詩人。說書的也是。在父身死後,你密切注意詩人的事。你發覺他潛藏在不同說書人的不同故事底,勇敢,無畏,那是對暴權者提出異議,強悍的誠實之人。譬如你聽到他將被砍首之時,仍舊高聲指責掌握權力者的錯,譬如你聽到他被剝皮時,一塊一塊的割但他呀就是不寫,不寫罪狀書,不承認自己過往的詩都是錯誤的,譬如你聽到他啊被懸空吊著,鎮日有人毒打,卻還是維持一淡定的姿勢,譬如譬如……
你覺得那些故事都是詩人的,而同時也和你父說過的有一致性。父親說過他從沒看過那樣的人,誠實而堅定地走在自己的信念之上,再大再多的疼痛,都無法迫使他垂下那雙明亮、清醒的眼睛,他的背脊永遠挺直,他的聲音裡有著不容抹滅的真實。你曾經懷疑這會否是父親胡謅的,畢竟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樣安靜、激烈而深邃的活著呢,像個聖人似的。但直到你父死後,在那些說書人以各種世俗的口吻與敘事包裝起來的故事裡,你才確立了那樣一個詩人的形影。
你從此堅信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