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凄凄凄
他的爹在七歲那年讓朝廷強徵了去,說是為國盡忠,要和他沒聽過的另一個地方的人殘殺征戰。小小的他,當然很難理解那是什麼意思。祇是哭著要爹別離開。娘也流淚。但爹卻讓一群穿著會叮噹響的衣服的人,給擄走了。那是他真正意識到就算哭得再大聲、撒再大的潑,也難以喚回爹的時候。頭一回,無力感全面侵襲他。那也是他最後一次瞧見爹。這個呼喚的意義,無論是堅毅、溫暖或者嚴厲,都將永永遠遠的潰散掉了。
從此往後,他就是個沒爹的孩子。
娘似乎早有打算,爹才離開沒多久,便忙著請教左鄰右舍,該如何種田養家。他討厭這樣。好像爹不會回來。所以,他一直纏著娘──纔不管娘去哪兒、忙什麼呢──就是不讓娘有空閒。他不喜歡娘霸住爹的工作。娘什麼也沒說,祇是一逕的以幽怨的眼神注視著他,一邊耐著性子安撫他,一邊抓著鋤頭朝泥地又挖又翻。娘原本玉潤的一雙手,由起頭的傷痕累累,到後來已經結痂,變得跟小石礫一樣,粗粗沙沙的。娘一直同他說,以後長大要跟爹似的勇敢,為社稷犧牲,成天下人的全。他不耐煩聽這。他祇是跟進跟出地瞇著娘愈來愈疲倦的身影。
爹沒有消息兩三年以後,他慢慢地習慣少了爹的日子;同時也試著去接受爹有可能將一去不回的痛楚,把那些苦積堆於平常腦子不會用到的角落。娘老得好快。從前村裏的叔伯嬸姨都說娘是咱們這兒的第一美人。
但是,娘卻走出玉質金相,不再華貴不再亮麗不再美艷。
好像從爹被迫踏離家門口的那一刻開始,什麼都已經「不再」了。
而他,也懵懵懂懂地變成半生不熟的十歲孩童。
美好的日子,一旦走開了,便不再回來。
不讓娘這麼辛苦,成了他第一個目標。小小的他願意全力以赴。他開始想要幫忙農事。但是娘卻要他跟其他的小孩一樣,學字讀書熟禮,別碰這些粗活兒。。這些有什麼用?娘說:「這樣才能被選入皇家裏頭享福──」
他聽不進去。他不願意。為什麼他要努力去變成那些殺爹的兇手?他不要。
娘垂淚,痛罵著,「你就非得要和你爹同一個脾氣不行?你倆要是都走了,留娘無依無靠的一個人,要怎麼辦呀?聽娘的話,我們就甭怕別人欺負。你爹也一定跟娘抱持同樣的看法。………」
他隱隱約約曉得娘的意思。但打從心底,他拒絕成為那樣的人。然而為了讓已漸孱弱的娘親寬心,他便不再多說。時間根本不能治癒傷口。反倒像是泥濘。他感覺自己逐漸被體內的恨意吞噬。
他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念頭並不是隨時都遮掩得住的。何況他的母親並不瞎。祇是不願意揭破罷了。他也瞭解這點。正因為懂得娘親隱藏在目光之後厚厚的一層憂慮,他就更得努力的偽裝。
他也因此更加確定自己不願意和娘親一樣。只有等待與被動。他做不到這樣。
兩個人都很辛苦。
他們都在等。也都在期待不要發生。
關於那個臨界點的來臨。
可惜,他終究被惹火了。
因為朝廷又要打一場他完全看不見的戰爭,需要新的一筆糧餉。那一天鄉長帶著一票人,浩浩蕩蕩來到飛思默家中………之後,他的娘親催眠似的自我安慰著:「朝廷給這個機會,是瞧得起咱們。你看我們得捐多少──」
他如何忍受?!雖然他還年紀小,但經過憂患的洗禮,早已能夠把經驗融入生活裏以產生想法。對於朝廷,他已經不想再縱容放任。怎麼著手還沒有輪廓。但為什麼非得背離自己不可呢?剛烈的念頭萌生。怒焰以寂靜的姿勢在心頭燃起。他只覺體內一陣滾熱:「朝廷用的都是我們繳的糧、賦的稅,結果我們得到什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幫那些劊子手?還不如拿來餵狗。」
「別胡說。我們是朝廷的人啊…娘不許你這樣口無遮攔!」
他恨煞了,「為什麼─我是朝廷的人?誰說的?名目那麼多,每年都來──」
娘親眼裏頭的黯淡蔓延到瘦削臉頰。
他沒有遺漏掉母親的反應,胸腔激熱的奮慨,旋即按捺下來。
嘆息流滿一只臉,雙瞳之內盡是悲痛蝕下的傷痕。
他心中一凜,要張嘴說話,卻只吐出更濃更黑的沉默。
他的娘說:「你要明白,為了朝廷犧牲,終究是為能全自己命。」
他自然懂得。他的爹就換來一只「為國捐軀者」的匾額。還記得送來的人,滿嘴的恭賀以及虛情假意的眼神裏頭盡是浮濫的同情。令人作噁。被那些人砍傷的記憶至今依然未曾痊癒。他懷疑會有釋懷的那麼一天。當然。
他說:「我絕不認同。」
憂悒如同崩落的山石撞擊娘親──一剎那。
飛思默咬著牙。沉默欲碎。
「你幾時變得這樣忤逆?你──是打算氣死你娘,是不?」娘終於開口了,「你的爹啊,你爹就是忍不下這口氣才死的。你給我聽清楚了,絕對不許你有任何違逆的行為。明白不?」
「爹明明就是讓他們逼死──」
「住口!」聲色俱厲。
「娘啊~」
「若不是你爹硬是和朝廷的人唱反調,又何至於被派上前線和人交戰?要是你爹安分點,我也不會失去他了。你還小,懂什麼!」娘親的眼神近乎斷裂,「我們不過是平凡人,該認命的時候就認了吧。何況這回是打萬惡【魔之宗】。有什麼好抱怨的?」
深知視線深處潛藏的不屈,決計不會鬆動。他唯有垂下頭,避免讓娘親目睹。
關於這個世界的運作,有時候他真的納悶。就算只在某個角落乾淨的活著,也比利用人骨爬向高位好多了,不是嗎?偏偏朝廷卻要他們站上死亡邊界,而且還誇示、宣導戰爭之必要與神聖。如果真的這麼值得驕傲的話,那些繫天下之容辱的傢伙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站在第一線吶喊著為神州而戰?對此著實不能明白,他打自心底無法理解究竟那有何意義。征伐祇是最無知的手段。並不是世界完全沒有紛爭這樣天真的想法。而是靜靜的,誰都該感覺到所謂世界這種存在,決計不是能夠被左右的。它有意志的屬性以及運轉的邏輯。
人●在●那●之●外。
他很肯定這點,也早已能夠進行自我的思考推衍。無法原諒一個組織居然把戕害生命如此逆轉天行的觀念視為可頌價值,且更要求底下的凡夫俗子得徹底遵從。朝廷根本不值得被尊重。有這樣的結論出現。
然而這些人究竟如何維續統治力量?他試圖解讀其間的意義。也許該用擄獲這樣的字眼。他以為。每回看到娘親面目裏頭隱藏的模糊的神色,他都會有這種想法。朝廷能夠肆無忌憚的緣故,是否來自多數人的沉默呢?
──比什麼都還要致命的沉默?!
隨著某種預感的逼近,娘親愈來愈提心吊膽。
原因來自朝廷最近頻繁的大動作。是針對【魔之宗】沒錯。娘也聽說過一些武林的事。娘總是把〔魔〕的殘酷、暴虐,掛在嘴邊,彷若透過那些言語可以反證出朝廷是百姓的守護者。娘總是抱著被恐懼壓扁的盲目。如此盲目啊~朝廷的正義,挺好笑。
但他不敢吐露某種嚮望。
滿溢的緊張感促使日子異樣湍急地流動。
娘親眉頭終日深鎖。外面的世道聽聞是更慘不忍睹。朝廷不斷地調派人員,一批跟著一批,卻始終沒有見到誰回來過,像是憑空就消失。他不禁懷疑,以朝廷歷來的懦弱風格,真有可能去惹捋〔魔〕這隻大老虎?如果真的照傳說中的那樣巨大的恐怖?
他很關心這方面的消息。不是擔心被徵召,再怎麼樣都沒道理輪到他。而是他萬分渴望傳來朝廷大亂的消息。如果〔魔〕當真厲害到一人獨身刺殺上代帝主,那麼朝廷的行動勢必招致難以估計的折損。比方來說,現任帝主如果,如果怎麼了的話──
真是不明白哪個蠢蛋會笨到挑釁【魔之宗】的獨霸地位?
他對武林有著憧憬。但他當然接觸不到。不過就是在故事之中撲了那狂馳縱橫的聲影一把。他只曉得武林是另外一個世界。不在朝廷管轄之下。擁有一套自行的體制。聽說很殘酷。但終究,那是一個凌駕恐懼之上的自由國度。不需要對朝廷卑躬屈膝、不需要隱瞞信念、不需要奉承權勢、不需要無止盡的貢品,更不需要沒有任何理由的屈服。
可惜完全是一片死寂哪…被海底的無止盡的深黑吞噬都未必會有這樣的安靜。
竟沒有任何生還者。不管出去了多少壯丁,從來沒有人回來。而且也從來沒聽說到底對〔魔〕發動的戰役究竟成功與否。只曉得一旦被硬性規定投入朝廷軍旅,就算還無法確定是繳出死亡的賣身契,也已差不多等同失蹤者的代名詞。民間對朝廷的日漸不滿也就越演越烈。然而一切都還只在檯面下發酵。敢怒不敢言,便是此等情勢的幫兇。他心裏是這麼以為的。
娘親瞅著他的目光也慢慢起了變化。像是他隨時都有可能會蒸發。每天娘老是非得要把他放在視線之內才會稍稍神情平穩一些。從那眼神不難捕捉到一層濃密的陰影。那是關乎爹的記憶。惡劣而不願被正視的。他心疼娘。但卻無能為力。
娘親的想法始終不願逾越。娘只是消極的整天打聽消息,並常向村裏頭管事者致意,彷若這樣子就能擺脫朝廷再度威脅他們的可能。他瞭解這一切祇是徒勞。尤其村內年輕人口愈發的欠乏。動腦筋到像他這樣子的,是遲早的事。他簡直可以預見朝廷徵調官那張神氣活現、滿口愛國的嘴臉。但那又能怎麼樣呢?朝廷的權能宰制普通百姓。一直都是如此。
但他有個想法。關於擺脫這種控制。絕對有效。只是,唉,娘親要怎生是好?
終於,還是有那麼一天。
娘親跌跌撞撞的衝進屋內。
他趕忙扶持像是隨時會倒下的母親。瞧娘慘青的臉色,他便瞭然。
「娘,您先坐著歇息。我去添杯茶水──」
「他們,他們,他們要從我這兒搶走你了。」歇斯底里的聲調朝他的耳內傾砸。他安撫著娘。但是什麼東西重擊他的記憶,炯然異采的雙瞳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光迅速滑過。
他的娘說:「快點兒收拾。糌們趕緊離開這兒。快,快去撿攆隨身物品。」
「娘──」他極力想要讓娘親冷靜下來,「您別慌。還不到時候。上頭說是秋季後不是嗎?只要在那之前我能被選入帝室──聽我說啊,娘。您喘口氣。孩兒會很認真的,您且寬心罷…」他強忍住一股湧自腹內的噁心感。
一線生機披露於娘的眼瞳,瞬忽間不斷的延展,彷若希望就在跟前不遠。
他抑止焦黑的怒意持續發脹。
現實正在潰爛………
如果他支撐不了的話,那麼娘又該怎麼辦呢?
讓好話溜轉於嘴舌之間,一邊雙手緊握,努力按下自己的狂野。
還有那驚濤似的叱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內心的風暴越滾越大。
對一切的質疑,甚至連娘都捲入。即使他並不真的那麼想去探究到底。然而,母親的執念令他的心產生裂痕。一口利刃直接剜了意識一片。娘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呢?完全溫馴的服從不啻於畜生啊!朝廷又怎麼會疼惜(通常伴著畏懼失去而來)我們凡民百姓?但怒吼歸怒吼,表面上他仍舊得端持住平穩的樣貌。不能棄之不顧。無論如何,娘只剩下他了。
恐懼原本就會讓逐漸走向滅亡──自我的覺性將被吞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不自覺的在臉上像是紮了一具稻草人,變得沒有任何表情。殼。冷冷、冷冷的。
娘親卻已熱切地規劃著某種期待中的遠景。榮華富貴之類的。他不置可否。那是屬於不思議的層次啊~照這麼下去的話。現實在相當程度上稱之為公正也不為過。它沒有任何讓他得天獨厚的理由。不是嗎?
他用平靜言語澆熄其娘無處可洩的焦慮。離能夠放肆、驕寵的日子太遠。死者之瞳──他看著娘,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像是跟著裏頭的灰黯一起埋葬了。所謂生活纔是真正恐怖氾濫的淵籔。
時間踩著瘋狂的腳步一分一寸的走過週遭──
到了應選時節前的半個月,娘親被懸盪空氣間的緊張感貫穿。屋子總是籠罩於陰鬱之內。他的心思無法頓定於自然流勢裏。幽嘆不滅不散。娘恍若沒有任何聲息的鬼靈漂浮於身旁。
而隱匿在兩人間的秘密一般的氛圍,亦然成形。尤其事發的那一日,要說是巧合嘛,也真是夠了──不偏不倚的射中。也或者娘親的確感應到某種訊息,故而特別躁鬱不安。凝滯的成分亦順理成章霸佔掉沉默的氣息。
村長領著徵調官來到。
通常那個人都會別上一個標誌。
一只紅色手掌。
徵調官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彷彿眼前就是灑血就義、報效朝廷的偉大時刻。
嘔吐感扒搔他的喉頭。娘則是臉色慘白,嘴唇發青,就快是紫了。
他放下近些日子來讀習的各種禮典。他倒是挺慶幸這點。硬要奉朝廷之「仁義道德」基準為本,著實不是愉快的經驗。敲門的聲響有若鞭竹,霹靂啪啦的。娘顫巍巍的按著我的雙肩。
隔著窗戶,都差不多是大眼砍小眼的程度了,娘還是拒絕承認。
「大娘呀~我是史村長,您給開個門。有天大喜訊來著呢…」
恐懼蔓延娘整只臉龐──石紋漸次生成。
他的眼神朝眼瞳深處鑽去。表情恬靜一如春季的午後。
然而,更內在的部份是否有風暴緩緩凝聚起來呢?
叫喊了許久,聲音逐漸變質,驟雨般的炸在門的彼端。不耐之外還是不耐。
娘的手愈發的使上力了。他的肩膊彷若一個巢窩。
史村長持續嚷著:「哎呀,我說大娘,您這未免準備太久?敢情樂的,是嗎?」
對於有心人的打哈哈,屋內依舊以一片寂靜回應。
史村長的獨角戲很快就落幕。大夥尷尬的面面相覷。不是沒有難搞的火爆場面(所以徵調官的身邊至少備有十個以上的護衛),但像是死在裏頭的情狀,還真沒碰過。徵調官可不能無動於衷,兩手一揮。隨扈開始執行暴力。
腦後的微弱呼吸,逐漸撥快。他的眼瞳有什麼東西跑回來。他站起。
娘的手便若那枯敗的老枝往他身邊墜落。
他拉開木栓。
熟悉的臉隨著陽光往內濺灑而暴露。不悅之色擺盪在故做姿態的面孔之後。
在那一刻,他真想一直一直躲進自己的身體。永遠不要出來。那多好。
接下來的事,祇是一連串靜止的動作切換。好多好多的畫面。無聲的。彷彿他只剩下眼睛還在運作著。其他的器官全都擱置。身軀被懸空。什麼都沒有的感覺究竟如何呢?他始終不願意明瞭。
有些事不清楚比較好吧…扔棄記憶或許纔是能夠獲得寧靜的法子。
總比什麼都忘不了好多了吶。
娘的臉﹨破碎﹨蠟燭﹨猙獰的正義﹨猛獸﹨抗拒﹨木棍四飛﹨尖叫﹨怒火之花﹨濺散﹨他們的房子﹨臉孔醜惡﹨哭號中的孩子﹨熱血﹨為了什麼而奮戰﹨被火吞噬﹨一半焦爛一半瘋狂的笑﹨………
然後,偶然路過的義父衝了進來。一陣猛打。
就這樣了。
關於成為飛思默之前的他,就只能回憶到這裏了。
凄凄凄凄凄
飛思默呆立於義父的墓前。抑鬱彷如黑色太陽貫穿了他。
現在想起來,每一個記憶就像不全的殘卷凝止於某個定點。永不會中斷。同樣的亦不會有完整的時候。飛思默看待過去,往往採取極度旁觀的姿態。如果能不涉入的話,傷痕也就不會痛得那麼厲害,像是整具肢體都要崩壞。
然而,他永遠,永永遠遠,會記得那個未完成的瞬間。忘不掉的細節。
兩種截然不同的笑意。分別出現在娘親,與及義父臉上。
──那驟然停頓、似笑非笑的笑容。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