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監視他。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國中二年級的時候。
那時他們家住在台北。
記得那是一次暑假,舅舅帶他們全家到福隆海水浴場去玩。
他才一百四十公分不到,不會換氣,但閉氣可以游個十幾公尺。
不過他玩得很開心。整個人套在救生圈裏面,在警戒線容許的範圍之內,不知不覺飄到了離岸最深的外圍。
在他的附近只有幾個人,大都跟他一樣套著救生圈。那時媽媽在岸邊照顧著其他的弟弟、妹妹們,舅舅則和他的女朋友在另一側的海灘嬉戲。
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喊救命。回頭一看,在他後方幾公尺的地方,有個高中生模樣的大哥哥在浪間載浮載沉,兩隻手在海面上亂抓…但沒有人發現他。
於是他用雙手划了過去,把自己的救生圈讓出來推到他掙扎的手上,然後猛吸一口氣,閉起眼睛拼命向沙灘游去…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人在監視他。
那時他覺得生命已經到了終點,全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氣,為什麼還沒有到岸邊?他已經快憋不住氣了…
第一個進入腦中的影像是媽媽…
媽媽!我對不起你。
然後爸爸、弟弟和兩個妹妹也相繼浮現在腦海中,最後是舅舅…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就這樣死了?
我…我不行了…世間的種種在縮小…遠離…
正當他已絕望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接著,很神奇地,他的臉碰到了沙…。
當時他真的很疲憊,只能翻身躺在沙灘上猛喘著氣,回頭看看海裡,卻找不到那個幫助他的人。
「他為什麼會發瘋?」
「因為他被公司裁員,又被朋友背叛。」
「這為什麼會發生?他不是一向表現得很稱職嗎?」
「你說得對,他是公司少數的高學歷幹部,而且做事認真負責。但他的公司是家族企業,再者他不懂得阿諛奉承,公司遇到了不景氣的衝擊,為了要度過難關,於是他就被人陷害,登上了裁員名單而被犧牲了。」
「但,他可以另謀高就啊?!」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是他已過了中年,他的母親又得到了癌症,他為了要住在家裏就近照顧她,只能留在小城鎮,不能到大都市謀職,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
「但這樣也不致於發瘋吧?」
「最近他的女兒被人搞大了肚子,他的兒子因為吸食毒品被送進了警察局,他的老婆又跟人家跑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總之他的近況非常悲慘就是了。」
在高一的時候,他和死黨到觀音瀑布去玩,那時候是冬季,天氣非常嚴寒。
他的朋友是游泳校隊,「噗通!」一聲就跳進了最大瀑布下的深潭,游到瀑布底下的巖洞後,在瀑布旁向他招手,於是他也下了水。
由於潭面有瀑布往內沖的拉力,令他沒兩下也得意地游到了瀑布底下,可是寒風和泉水的冰冷使他受不了,於是渾身開始顫抖。他的朋友已先游回了對岸,所以他又下水,打算要游回岸上…
那時他才發現:有一股強大的水流往下攫住他,任他耗盡力氣也擺脫不了…
他緊張了起來,腎上腺大量分泌,手腳愈是亂了章法拼命胡亂的撥踢,但是卻徒勞無功…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第二次感覺有人在監視著。
等他上了岸,幾乎被潭水冰凍得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拉了…我…一把。」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兩顎的冷顫,他勉強吐出了一句答謝的話。
「你在說什麼?我一直在岸邊啊,是你自己游上岸的。」
他的朋友說。
「他是一個好人,不應該有這種下場的。」
「怎麼說?」
「他經常吃虧,但從不佔人便宜。」
「比如說呢?」
「他到夜市買東西時,即使明知道比別人貴也從不殺價。」
「呵…呵…這樣就算好人?」
「他曾跟他的老婆說,這些在夜市擺攤的人都很辛苦,為了要養家活口,四處奔波,既要看天吃飯,說不定還要受到黑道欺壓。讓他們多賺幾塊錢,不算什麼。」
「只是惻隱之心而已,人皆有之不是嗎?」
「他還暗中捐款,幫助窮困和弱勢團體,有時還會撥出時間去當義工,單單捐血就不下數十回。」
「哦,真的?」
「有一次他在一座橋上看見一條被輾得血肉模糊的流浪狗,用手把牠拾起,還幫牠埋葬。」
「那就真的是難得了。」
「但我知道原因。」
「說來聽聽。」
「那是他國中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因為聯考壓力內心煩悶,整夜輾轉反側,天剛亮時被一陣貓叫吵得不得安寧。於是他離開房間去找那條貓。」
「嗯…說下去。」
「那是一隻剛出生不久,被遺棄的小貓,他在牆角發現了牠。小貓不停地發抖,瘦骨嶙峋,一副可憐樣。那時他家的母狗剛好生了一窩小狗,於是他想:母狗可以一起餵這隻可憐的小貓…」
「我的天呀!真是天真得可悲…」
「當他聽到小貓骨頭碎裂的聲音時已經來不及了…他一邊哭一邊拼命的拍打那條母狗,才從母狗口中搶回了一塊軟癱癱的貓屍…」
「嘿嘿,聽了真令人難過…」
「後來他把小貓葬在八掌溪邊,從此內心對動物便有了一種虧欠。」
高三的時候,他為一個在鄰居寄宿的女生瘋狂。
她是讀高工電子科的三年級女生,清清瘦瘦的,瓜子臉,清湯掛麵。但他覺得她俏麗非常。
那是他的情竇初開。
但那女生有一個很要好的室友卻很喜歡他。
他為這個女生作畫,但她沒看過。他也為她作了一首歌,一直不敢唱給她聽。
後來那女生知道了室友的心事,選擇了友誼而開始逃避他…
他把吉他打得粉碎,把歌譜也撕了,用拳使勁擊打磚牆,打得滿手血漬也換不到一次會面…。
女孩終於搬走了…把他的歡樂也一併帶走。
他覺得世界變了顏色…終於來到了一座吊橋上,橋下的溪水正暴漲,黃濁的洪水被石墩激起了浪花,正當他動念想往下跳時…
他忽然覺得有一對眼睛在注視著他!
但橋上沒有任何人,天上正飄著細雨。
他忽而被莫名的恐懼驚醒…狂奔著回到了家。
「那他的正義感呢?對真理執著嗎?」
「他嫉惡如仇!但不相信真理。由他的遭遇可以預測他的思想。」
「哦?你說吧。」
「當時他在國外深造。那天下午他們打了一場好球,於是晚上買了一些螃蟹來慶祝,他的同學下廚露了一手。一直到了午夜時分,他才獨自一個人騎著單車回住處。當他從Rado行經Iayala bridge 時,迎面走來了兩個外國人。他並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當他從那兩個人身邊經過的時,他們抓住了他的單車把手。其中一個人掏出了一把四五手槍,於是他在路燈下被襲擊,血流滿面…經過的車子竟沒有人肯停下來幫他。他恨死了這個冷酷的社會…但他只是消極抵抗,不敢反擊,因為他沒有把握反擊的速度可以快過子彈。那時他只是想:父母在家鄉盼著他,他要保命,絕不客死他鄉!後來他果真沒有死,在醫院住了兩個禮拜,縫了數十針,到現在他的腦袋還留著傷疤,卻想不通為何遭此噩運。」
「有這種事?真是可怕…」
「有志者事竟成,他終於順利取得了學位。一直到學成歸國,他都沒告訴家人這件事。從此他就嫉惡如仇!不相信真理。當他歸國時,正值世界經濟蕭條,有大量的國外博士已先他一步回到台灣,所以他沒辦法找到預期的學校教書工作,有人提供使錢走後門的路子給他,卻被他斷然拒絕。他說:這種學校?這樣的校長?不進去也罷!」
二十歲,他因在學時的優秀表現而被甄選加入憲兵役。
這個威風的兵種並未帶給他任何的光榮。
那時憲兵仍施行「學長制」,但他下部隊的時候太過天真,以為紀律和國家賦予他的階級是神聖不可藐視的。
但他錯了!
他因從老兵的大鍋前拯救了一隻流浪狗而得咎;因看不慣倚老賣老而得罪了一群行將退伍的老兵。
於是他因一身才藝被嫉妒,在暗夜起床清洗睡夢中被潑尿的被單;他在欲加之罪後被全副武裝出軍紀操;他被識時務的同梯們排擠;他被孤立;他在黑暗中被圍毆;他被副主官恐嚇及安撫並出賣了對自我的正義公理;他被排了一天二十二小時的勤務;他被同袍倒會…後來,他甚至因為壓力而致眼疾,幾乎瞎掉了一隻眼…使他的最後半年役期大都在軍醫院度過。
他失望於部隊,失望於國家、失望於人性、失望於真理!
當他正打算舉槍要結束那些猙獰和偽善的面孔時…
那種感覺又再度浮現!
他開始能感覺到那種隱隱地存在…
沒錯,這種熟悉的感覺…
他受到嚴密的監視!
所以,他臨時打消了念頭,卸下了上膛的子彈。
「他的遭遇真的有點特別,我想知道他有些什麼才能?有沒有宗教信仰?」
「他多才多藝,喜好球類運動。但這些都是自己無師自通的。他喜歡藝術,繪畫和寫作都得過獎;對莫札特的G大調弦樂小夜曲特別鍾愛;也涉獵文學,尤愛寫詩。我可以舉一首他年輕時寫的詩作為例,這首詩裡表現了他對藝術的人生觀,題目就是『如何寫一首動人的詩』:
如何寫一首詩
讓第一行起始自藐小的我
讓整首詩涵蓋宇宙
如何寫就一首
熱情超過太陽溫柔甚於月亮
洶湧的波濤且足以覆沒海洋的詩?
如何去栽植字裡行間的生機
讓詩中有茂密的森林
有清涓的小溪 有鳥鳴有蟬翼
有登山者的喘息與跫音 有俯瞰人世的上帝
如何讓這首詩
橫看 側看
皆能夠
成嶺 成峰?
如何去下筆運神
使一點一滴累積成一湖水
使一筆一劃 成藻 成魚 成泥
使靈感開成一朵蓮而自己坐成湖畔的釣叟
如何執筆一如執竿
以細如釣絲的感受去體會蚯蚓的驚慌和魚的疑惑?
如何擬筆
如利刃如明燈如拂塵
如十字架
如何讓這芥子般的小詩呈現三千大千世界的繁華?
如何讓你懂得詩中
血 的顏色 淚 的清澈
如何牽著你的手
一同為詩奔走?」
「果然不錯!真令人想不到,寫出這首詩的人竟會落得如此的瘋癲下場。」
「是啊!但這已是過去式了。可惜我不能幫他,不然他也不會被命運捉弄而落得這步田地…」
「你千萬別插手!別忘了自己的觀察身份…」
「我知道,我只是為他感到惋惜而已,除非在必要時去設法確保觀察任務的有效性和觀察樣本的安全性。提到宗教信仰,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他早先是個無神論者,信仰自然與科學。可是他在最近開始大量接觸各類宗教文獻,甚至連眾所週知的邪教他也去翻閱研究,好像在尋找什麼答案?直到他發瘋以前,有一陣子他常去深山裡拜訪一個老和尚,那位老和尚教他靜心練『禪定』的功夫…,什麼嘛!那種修練根本是使他的腦中呈現一片空白,一點觀察的價值都沒有。」
後來,他結了婚。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
她和他是在一家舞廳認識的,那時他極度沮喪…身為長子,又受不了父母的逼迫。
那女人為他生了一男一女。
他開始把自己當成一頭牛,在一個家族企業找到了一份不高不低,但極辛勞的工作。希望用工作和付出來麻痺自己敏銳的神經、逃避那雙只有他能感覺得到,無時不在的眼睛…
但是命運何其捉弄人,那女人變成了他最新的折磨。
由於他的工作忙碌,無法常常待在家中,他的老婆經常和公婆發生爭執,然而他是長子,卻不能搬出去獨立門戶,到後來卻演變成為女人成天往外跑,子女的交遊無人約束…
先是他的母親得到肝癌的消息重重給了他一拳。
接著他的女兒的肚皮漸漸鼓起…
最後連他一向名列前茅的乖兒子也被送到了警察局…
他幾乎崩潰了。
一肚子的怒氣無處發洩…這一切都要怪那女人!
終於他和她吵了起來。
他像蘊釀了一世紀的火山,一發不可收拾…
他開始數落她的不是:從不知如何服侍公婆,到堆得滿屋子的髒衣服;從女兒的恬不知恥,到兒子的誤入歧途…
後來他刮了她一個耳光,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哼!老實告訴你:我根本不愛你!你也不是真心對我…。我又不是你們家的下女,憑什麼要我侍奉那兩個老不死?我本來就不想結婚的,這兩個孩子也是你老爸逼我生的,休想用孩子把我綁住…我不再受你們的氣了!離婚協議書我早在好幾年前就蓋好了,孩子都給你,我們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丟下一張紙,打了一通電話,立刻就有一個男子來接她,而那個男子是她以前在舞廳的恩客…
他忽然狂笑起來?這一笑,把他的家人都嚇壞了!
他不是這種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
但他確實笑了,而且從此不斷地笑、會心地笑…
直到家人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一個護士問都不問,便把他帶到院長室。
「組長,觀察樣本TC-67127來了。…」
「好,我想知道的大約都知道了。現在,我想聽聽你對這個case的看法。」
「是,以下是我的口頭觀察報告:這是一個人類社會病態的縮影典型個案,這個觀察樣本的智商高達135,是他們所謂的高級知識份子。原本具有不錯的天賦和後天學習並改善的基本能力,但是受到他所處劣質家庭和社會因素的影響,導致情緒商數極不穩定。由這個case我察覺到人類的主觀意識強過環境的客觀因素,是個極大的變數。但是主觀意識卻又無時無刻隨環境的客觀因素在做調整。而他們的感性波度也大過理性的約束。而這個主觀變數和感性波動甚至可以危害到個體和族群的和諧甚至生命。例如他曾有過的自殺動機和對同類的憎惡就是最明顯的證明。此外,我也驚訝於人類對原始家庭制度的執著:這個樣本對原始家庭制度的投注甚至大過對整個社群的向心力,這實在很令人費解!這般的智能生命形態怎能使整個人類種族文明在銀河系繁榮興盛起來?不過,這個觀察樣本也不是全無是處,他在初期表現的真純質素和捨己為人的高尚情操倒是值得喝采。此外對異種生物的珍惜我也是持正面的評價。另外他對藝術的追求和理想是在本銀河系很難找到的稀有礦藏。這些都是我所要列出的觀察報告重點。」
「很好,你很用心!但我還要提醒你一點供你參考:那就是人類這物種所具有的魔力―愛。這個觀察樣本對他的父、母親、家人甚至離棄他的前女友都存在著深厚的『愛』。這種神秘的力量可能才是人類最強大的能量,這一點不容忽視。我希望你回總部時也能夠在報告中突顯出來。」
「謝謝組長指導,這一點我一定謹記在心。」
「好了,你在他的腦部潛藏也已經五十多年了,現在既然他已瘋掉了,也沒有再觀察的價值,你可以離開這個樣本,返回總部去做報告了。請你回去時順便通知他們,我這個精神病院院長的樣本腦部,也已經開始退化失憶,在完成手頭上的幾個觀察樣本的腦附著離析作業之後,我自己也要更換另一個樣本寄主,才能繼續執行我的領導任務。等我轉移完成,自會向總部報告。現在,你回病房去做分離前置程序吧!」
一個月之後,他離開了這家精神病院。
老院長在他住院一個星期後的某一天,離奇地昏倒。
此後更被診斷患了阿茲海默症,因而卸職。
新來的院長叫藍帖信,是個青年才俊。
當藍帖信對全院的精神病患做一次總檢查時,立刻就判定他根本沒有精神病。
他仍舊會笑,只是在該笑的時候,出院的那天猶甚。
他並沒有即刻回家,而是趕到一座深山古剎去。
進了寺門,老和尚已在等候他。
他即伏地而拜說:「謝謝師父助我除去心魔,你教我的方法果然有效,我已經不再受到監視了。」
「善哉,善哉。」
老和尚點著頭輕輕地扶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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