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這故事發生的時間已是好幾個月前了,想當然爾,想把它描寫下來的想法也延續了不止一天兩天,只是人們想做的事情有無數件,卻也可以同時有無數的理由藉口來拖延,常常在轉身眨眼,時光從指縫間流逝,才有些後悔是否太過懶散,導致歲月的浪費?這種情況就這樣一直一直重播,在我的人生裡難以計數的跳針,行動用想的很簡單,提起精神去努力卻似乎有點難,即使只是享樂,例如認真的看電影或讀小說什麼的,但更多時候我只是把自己的時間隨著沙漏流走,彷彿我的動力也跟著那一顆顆細小的沙粒,擠過那狹窄的縫隙,然後慵懶的降落,很多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
不過那天並沒有,即使那天我真的有些疲累,卻有能量不斷湧向心頭,固然年輕熱血,或者美好光景的確吸引了我,但我想,那時有些事情縈迴在腦海,揮之不去,讓我急需找個地方逃走,狠狠甩開這該死的不幸,才是促成這次旅程的主因,就算黑夜已深深幾許,就算OD共筆做起來很煩人,都還是比不上那種該死的沉默所帶來的酸楚,所以OD共筆可以拖很久,但遠走高飛則一刻都不能再延。
凌晨三點半,我把自己包埋在層層的衣物中,甚至穿上了三件褲子,背著背包就任由機車駛向黑夜。
一路上風聲刺耳的削過安全帽,車輛不多,讓我可以很快的把油門用力摧到最底,狂飆在台中街頭,我把心思分神去抵抗睡魔,憑著本能騎車,左右搖晃,轉彎,剎車,超越,穩住,前進,再前進。台三線很大一條,再接台14我也一樣駕輕就熟,我自認挺了解路況,但地上三三兩兩的痕跡讓我有點擔心剛過的雨勢,幸運的是那些都只是曾經的雨罷了。
但該怎麼說呢?台14上某些路段完全沒有路燈,只有地上的反光鏡在前面招搖,那種感覺讓我有些害怕,視線不佳的情況也讓我在加速上常常猶豫,黑暗籠罩在四周,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偷偷的鑽入衣袖,偷偷的擰人,在皮膚留下若有似無的麻痛,或者在你的耳邊輕聲吹氣,毛骨悚然,或隨著呼吸擺盪,在車子後方洶洶的追殺,這並不是個愉快的體驗,只有前方的大燈能稍稍帶來微微的安全感。
說到這,當時想不到還有比這更糟的車況,卻在這篇文章動筆的前幾天,我陰錯陽差的必須騎車到南庄去,去他媽的google map擺明不想看到我活在世上太久,竟然報了條我這輩子打死不敢再騎第二遍的鄉間小路,能見度更低,路更小條,沒有柏油,我順著小路行駛在某個水庫旁邊,三不五時就有奇怪的聲音,嘩啦!嘩啦!路的兩旁是竹林,沙沙沙的令人頭皮發麻,如果說台14線上的黑暗是在捏我的皮肉,這裡的聳動絕對是在用力甩我巴掌一樣,搭配看來鬼影幢幢、張牙舞爪的竹葉,勢單力薄的機車大燈根本照不了多遠,更何況它偶爾還會自顧自的閃爍,崎嶇的髮夾彎要等到眼前才能驚覺,一不注意就會撞向竹林或山壁,空氣中還飄散著微霧,我只能說我能活著到達目的真是太神樣了。
台14的情況是比南庄好一點,但已足夠讓我相當的緊張,有的時候經過明亮的隧道,再迅速投入無盡的黑暗時,眼睛來不及適應光線變化而一瞬間幾近全盲,讓我戰戰競競的抓著機車的龍頭,等到我終於可以呼一口氣,放鬆下來的時候,就是我已經到達埔里的事了。
我找了家早餐店坐下來休息,點了杯熱米漿暖暖身子,還有一份蛋餅補充能量,這時疲憊感一湧而上,朝了我的頭部揮了重拳,昏昏沉沉的,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哪邊不對勁,好好的眠不休,跑來這裡飢寒受凍,累個半死,一路上繃緊神經騎車讓這種疲倦變得特別危險,一鬆懈下來,它偷偷摸摸,混進全身每個細胞之中,就等時機成熟,它馬上就會對你下手,毫不留情的。
尤其只是騎到埔里就耗費如此光景,接下來的路程更為艱困,山路的危險性會比想像的再多一些,而且天氣似乎也不是很好,我有一度想就此打住,滿身怠惰的再騎回台中去,就如行百里者半九十,但卻又不怎麼甘心,轉念一想,騎回去的時間也夠我騎到目的地了,一定要拼口氣才行。
剎!加油!我用力的在心裡吶喊,儘管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的一臉倦容,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想必更是瞇成一直線。
「35元,謝謝。」老闆說。我由衷感謝這家店所帶來的暖意。「謝謝。」我說,然後身子一縮又踏入冷風中的黑夜,即使本能讓我真的很想再待在暖和的店裡,甚至趴下來打個盹。
我吃下兩粒超涼無糖口香糖,喚醒殘存的一絲力氣,然後懞懞朧朧地又繼續我的旅途,果真只是拼口毫無意義的氣而已。人說萬事起頭難,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隨著自己起的頭傻傻往前衝。
傻傻的往前,因為不想再傻傻的看著後面吧,我想。
想不到過沒多久,我很快的就後悔了,巴不得馬上掉頭。但太遲了,這時的我已經坐在霧社的7-11前,喝著關東煮的熱湯,看著飄渺的濃霧搖搖晃晃,遮掩從任何方向散出的光線,霧太濃,濃到我很難從機車的後照鏡中看到自己傻眼的表情。
不過顯然旁邊另一家早餐店的老闆看到了。「少年仔,」他跟我打招呼,「你騎摩托車上來啊?」
「嗯,要去山上。」我邊咬著米血邊回答。
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我的小小RS說:「你一個人喔?」
「嘿啊。」我有點被米血黏得口齒不清。
「喔喔喔!年輕就是不一樣啦。哈哈。」他笑著說,不過臉上卻藏不住心裡的想法,那表情很明顯的覺得我腦袋裡裝水泥一樣。不過說真的,我也開始覺得自己腦袋裡可能真的是裝水泥!所以我也只能傻笑兩聲。
「小心一點嘿!」他說。
我點點頭示意。
後來我想了想,其實不管在什麼事情上,很多時候我真的不是那麼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腦袋燒壞,或者說,有其他的。我一直想,想,一邊哼著歌,一邊跟著前面的車子上山,然後想,想。
說到在我前方引領我上山的那台轎車,我想在此再次感謝他:沒有你我就無法前進,只能可憐的停留在霧社,霧太濃了,濃到我走不了任何一步,這次有你幫我引領,那其他時候又有誰能夠呢?
又有誰能夠呢?
一段時間後,我停留在下一間7-11,這可不是隨便一家小7,這是全台灣的海拔最高的富嘉門市,不過就算再怎麼高,它仍舊是間7-11,只是門口多了個紀念木牌罷了。在山上有便利商店就是幸福的,因為它會賣很多熱的東西,價錢還跟平地一樣,真的是很棒很方便,需要補充體溫的我瑟縮著身子喝熱湯,看著門外的霧氣繼續飄蕩,玻璃上的厚厚的水滴更顯得氣溫很低的樣子,實在有些冷。
這時天空已呈魚肚白了,今天的雲霧太厚重,想必也是看不到日出吧!?所以我也不趕著去看日出,更何況離目標物還有一段距離,也不是我想飆就能飆得到的,這圈水氣嚴重拖慢了我的進度,也加深了涼意。黎明來臨前的時刻總是最冷,只要撐過這段時間想必就會比較好了吧。
可是為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感覺比較好呢?
我納悶著,皺著眉頭。也許只是黑夜從來都尚未破曉,更有甚者,可能黎明這輩子都不會來臨。就算每經過一個地標,梅峰、翠峰、鳶峰,天空都越來越亮,我卻仍置身在黑夜裡嘆息,順著風聲一路溜下道路旁深深的谷裡。
突然間,我整台車滑了一下。
我雙腳踏地,穩住車身,再試探性的催了催油門,後輪還是打滑在已結了一層冰的柏油路上,這時候我才發現週遭有好多的轎車,上山看雪的人果然不少,我甚至也看見幾台摩托車已經停在路邊,昆陽的停車場離這裡雖然還有段距離,不過也在肉眼可及之處,於是我也跟著把RS停在一個較為寬敞的路肩,準備先走到昆陽再說。
此時的整條台14線儼然已是大型的停車場,沒雪鏈的轎車卡在中間,有雪鏈的則繼續向前挺進,不過我看這種態勢,上去也不一定有位子可以停,待我把RS停妥,天空已經很亮,也照出了路旁的景色。
雲海。我驚呼。
好多好多的雲不知從哪時湧上來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綿密非凡,一整片的白雲就這樣簇擁著,這真的很漂亮,我貪婪的享受這種風光,終於第一次覺得之前的辛勞實在是相當值得,遠遠的有幾座山頭立在雲海之上,就像神話故事中的蓬萊島,這邊的山崖上滿是雪花,與另端的白雲相對而視,被夾在其中的我就是負責欣賞就對了!
我邊看風景邊移動腳步往昆陽走去。「RS,你就只好先暫時待在這裡了。」我聳聳肩,略感抱歉的對它說,它自然是只能欣然接受這種待遇了,故也一聲不吭。
很快的我就到了昆陽,人山人海的情況讓這裡顯得有點擁擠,有著溶雪的停車場地面也有些泥濘,不過我還是很興奮的走來走去,有個小小的角落積了算厚的一層雪,我不由自主的在上面打滾,即使衣服會溼我也不在乎,然後我用赤祼祼的雙手捏了顆雪球,毫不在乎雪的冰冷可能會凍傷我的手指,自顧自的玩的不亦樂乎。
就在那裡,我遇見了阿偉。很顯然的他,或者它,也是一個人。一個沒伴的傢伙,對比著興奮的人群和興奮的我,顯得相當落寞。
「嗨。」是他先向我打了招呼,開啟了這段…嗯…不知道該怎麼說的遇見。我有些訝異,畢竟我並沒有打算在這裡遇見任何一個可以對話的人,雖說中國牙無所不在,我就不相信真的有這麼扯的事,所以我有點被嚇傻了。「嗯?你還好嗎?」他看我呆住,漫不在乎的問了一聲。
「嗯?」我回過神來,一時間難以分辨那種隨便的語氣到底是想做什麼。「有什麼事嗎?」我問,順便好奇的打量他。
三顆釦子,兩顆明亮的眼珠,跟兩團圓圓的肥肉,全身閃耀的白色令人幾近睜不開眼,嗯?那種裝出來的漠然,明明應該很安靜的神情卻莫名的又好像很多話。
「沒什麼,只是看你一個人在這玩,覺得很奇怪。」又來了,又是那種隨便。
「我的確是一個人,上山看看雪,有什麼問題嗎?」我一向不喜歡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盡量保持著禮貌,卻也保持警戒起來。
他笑了笑,看起來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喔!那還真稀奇,我印象中沒有人會獨自跑來這裡的。」他頓了頓,又看似隨意的說:「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伴,不論是朋友,或者情人,家人,分享並讚嘆這樣的雪景,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呢?」語畢,還作勢看著遠景,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該死,真他媽的該死。
見我沒回答,他又自顧自的說:「說真的單獨跑來這裡好像不止是需要安靜而已吧!?更何況現在這裡也真的是不太安寧啦!」他指著人群笑道。
「你呢?你不也是形單影隻的?」我想要強硬的回嘴。
他悠然道:「所以才來找你呀。」
嗯?啊是干我屁事?我在心裡碎碎念。
「叫我阿偉就好了。」他說。「每當下雪的時候就一堆人往這邊擠,然後玩一玩又回去了,來來去去的真的很快。」
我有點好奇:「你住這嗎?」
「算是吧,反正來來去去的本來就很多,我想我也是一樣,雪溶掉之後,也還會再下,然後就又換了一批人上來。」
他慢慢的越說越多,腦殘不帶雪鏈卻想硬闖的笨蛋,從昆陽遙望的武嶺,結冰的路面跟積雪上的痕跡,有的人畫了愛心,有的人蓋了手印,也有人寫上一個大大的屁字,怕人家不知道似的。還有人畫了隻小雨傘,太過天真的以為那真的能遮住風吹雨打,讓幸福一輩子,總之是形形色色,好不有趣。
老實說,這樣也滿不錯的,從台中到這裡來,能有個人講講話,老實說真的還滿不錯的,雖然說那件事情過後,我是有想過就這樣把自己邊緣化,應該說我一直一直這樣想,讓自己失蹤,遠離,消滅,可是說實話我做不到,也才會就算跑來這麼遠的山上,某方面來說我卻還是依賴著人群。
所以我忍不住也稍微說說話,想不到話匣子一開想停下來還真有點難,我有點像嘔吐般的把東西全吐出來一樣,反倒一時之間停不下,自然而然的,那種嘔吐時,胃酸的苦楚還有反胃的難受,也少不了。
「有時候你只是需要一個引信。」等我吐完後,他這樣說。
我嘆口氣:「我想我需要的是寧靜。」我捏了顆很大的雪球放在自己頭上。「全額的寧靜。」我強調。
「不過現在聒噪的可是你。」他笑著說。
「所以我說我需要寧靜,而聒噪是因為我現在並不寧靜。」我聳聳肩,試著把雪球平衡在自己頭上。
「結蘆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阿偉怡然自得的吟起陶潛的飲酒之五,還對我眨眨眼。
我就是心遠不了,所以人也偏不走咩。我在心裡犯嘀咕。
我老是搞不懂自己想做什麼。
老實說,誰能決定我是誰呢?更甚者,誰能知道我是誰呢?說不定我也不能很清楚的定義我,而要做什麼,或該做什麼,又何必那麼執著,進而變成喧囂的塵擾?有什麼是必須,有什麼是遊戲只看我怎麼想罷了,換句話說,當我喊著想要寧靜,同時間寧靜也被我自己推遠了。
只是有些必須知道的,我並不想知道。像是改變,或者是說人與人之間,有時太過薄弱的連結,我想想,該走的終究會走,而最後一定不會有人留下來。就出生跟死亡的過程來說,一向都得單獨走過那某些路程,別祈求,別奢望,別依賴,唯一的同伴只有自己而已。
不管什麼都是。
卻總不由自主。
雪球掉了下來,在地上散成一片,回到它一開始被踐踏的地方,我本來想再捏一顆,想了想卻站起身來。
他問:「去哪呢?」
「洗手間。」我說。
到洗手間的路程異常艱辛,結冰的樓梯稍有不慎都會摔個狗吃屎,扶手搖搖欲墜,而且都是冰霜,我小心翼翼,一步一腳印,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後一階,還是不小心滑了一下,還好即時穩住身子,才沒出糗。
等到我千辛萬苦的回到原來的地方,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而阿偉也不見蹤影了,就像蒸發了一樣,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就只是很自然而然的消散,奇怪的是,雖然我應該錯愕,我卻莫名的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彷彿我早就有預感,所以不意外似的。
我突然想起我寫過的一句話:「我已經不是你的幸運了。」這句話出自我寫的「四葉」,這篇文章我一直很喜歡,它和「月寞」都是我非常非常非常得意的散文,兩者一起靜靜躺在我的報台,喔,這是題外話。
總之,他走了,就像那些生活週遭的人一樣,在某個時刻就會順理成章的遠離,毫不拖延。
所以呀。
別祈求,別奢望,別依賴。唯一的同伴只有自己而已。
ξ
沒辨法待在原地太久,觸景傷情,我走出昆陽停車場,準備再繼續往上走,不管走到哪兒都好。這時有人從背後叫住了我,我以為是阿偉,便急急忙忙的轉身,但很快的失望。
叫住我的是個不知道從哪來也不知道想幹嘛的中年男子,滿瘦的,可惜差我一點,戴著毛毛的帽子,穿著黯淡的大衣,看上去有些落魄。他叼著菸,煙霧裊裊上升,和周遭的霧氣融在一起,但味道卻無法抹掉。
「嘿,少年仔,你要走上去啊?」他問。
我不想理他,現在我不想和誰講話。
「我看你剛剛在那邊自言自語,啊你是一個人喔?」他見我沒回答,又換了個問題,對於我的表情視而不見。
自言自語?我先納悶,然後把注意力轉到另外一個詞上。一個人。我在心裡覆誦。對,我就是一個人,現在怎樣?每個人都要提醒一下嗎?我幹。
這些話我自然是沒說出來。
「要搭車嗎?我算你便宜點。」中年男子指指他的計程車。
「謝了,我沒錢。」我向他搖搖頭,然後就自顧自的順著台14甲繼續往上走,目的 地在視線可及之內,但很快的就看不見了,霧氣又開始聚攏,遮掩住本來應該寬廣的景色。
由於越近正午,氣溫想必也慢慢攀升,路面的結冰或多或少的溶,雪水順著溝渠往下,或者是積在路面,想要安安穩穩的走還真有些困難。就在我走到差不多一半路途的時候,從山上也走下來一大隊的人馬,他們看來井然有序,邊走還邊喊著加油的口號,頗有氣勢。
他們有很多人,而路的這端我一個人慢慢的走。
其實沒有很久,到目的地的時候我並不感覺累,而且還因為走路會熱的關係,我脫了好幾件外套。
我看著眼前的路牌。武嶺。海拔3275公尺,全台公路最高點。
四周是無盡的白,當然還有很多衝著白雪而來的人,他們歡笑,興奮,為著眼前的雪景而開心,玩樂,我卻只感到高處不勝寒,在此時的武嶺顯得格格不入,卻反而更貼近這裡吧,我想。
有種深深的落寞,在這種對比下顯得格外刺眼,寂寞像空蕩的古井,深幽的令人害怕,同時間我也是只被囚禁在枯井中的青蛙,想奮力跳走卻徒勞無功,只好從井底看著天空,再無知的去想像所謂的藍是什麼。
所以我永遠都想像不到。
我在白雪上寫下。「呱呱的藍天,白雲,武嶺。」是的,是我的,很不幸的,我一個人的,在白色之巔。
寫完之後,我坐在觀景台上傻傻望著前方,印象中這裡的景象是很遼闊開朗的,不過現在只有白茫茫的霧而已,我獃著,讓思緒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等到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有個戴粗框眼鏡的傢伙在旁邊。
現在是怎樣?
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想要離他遠點,心裡卻又有一點期待,這樣的矛盾讓我的雙腳釘在雪堆裡沒有移動,但表情很難看。
他沒有說話,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又是誰?」我不耐的問道。
「我是阿寶。」
「阿寶?」
「嗯,阿寶。」他輕描淡寫的重複。
「欸,我管你是誰,可以別來煩我嗎?」我有點失去理智,不爽到很糟糕的程度。
他挑挑眉:「我並沒煩你,事實上我只是坐在這,沒打擾你,沒叫你,沒碰你,武嶺也不是你家養的,你沒必要火氣這麼大。」
我一時語塞,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本來以為他一定有要做些什麼,但他就只是那樣坐在那動也不動,凝望著明明看不到東西的遠方。
說真的,我不懂。我遠遠的跑來這想逃掉什麼,卻在昆陽被莫名的傢伙纏上,讓我又有點情緒上的波動,但他也又很快的莫名不見,現在到了武嶺又有一個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次是沉默是金,現在到底是怎麼樣的情況?
好,我承認,我的確在很多時候是鑽牛角尖,我也不是沒跟自己說過:「何必呢?」但那又怎樣?有必要這樣玩我嗎?
「我沒玩你,也沒有要挑釁你的意思。」阿寶打破沉默,我懷疑他聽得到我心中的碎碎念,我看向他,他也轉過頭來看著我。「如果你想把距離拉遠,那你就不要在意四周,別一副週遭的人好像都對不起你似的。」
「我沒有。」我辯解。
「無所謂。」他一臉不屑。
我想再說些什麼,他卻用手勢打斷我,示意我別出聲,再指著我的身後。
我轉身,正好面對著一對小倆口,我看著男生把手放在女生的額頭,一遍遍的噓寒問暖,我想女孩可能感冒發燒了吧?本來我感到一股排斥,想閃避這種畫面,但阿寶投射來一種很直接的眼神,要我看著。
轉念一想,其實我衷心的希望她能早日康復,不過我也清楚的知道這種希望是不會被放在眼裡的,顯而易見的不會,所以不意外,不過也無所謂,但我的確這麼希望著。
那又如何呢?
「你得先面對,才有可能解決呀。」阿寶理所當然的說,呼吸也順勢結成水氣,揮發在冰冷的空氣中。「如果你只顧著逃,你什麼時候才要往前走呢?」他語氣中帶著強迫意味的嚴厲。
我搖搖頭,不發一語。
他厭惡的看著我:「你像隻鴕鳥躲起來,以為看不到就沒事了嗎?有些東西不是你想躲就躲得到,這麼軟弱的你,要怎麼說你都可以?或者要怎麼說你沒問題?你究竟是受不了,還是不甘心?沒有事情是全部,你想繼續你的自怨自艾到什麼時候呢?難道放著就會好嗎?」
「我…有何不可呢?」我聲音顫抖著。
「去死吧。」
我低頭,下意識的用手指在雪上畫圓,剎那間,整片天空都黯沉下來,像黃昏伸腳跨過了邊界,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週遭卻仍是整片的白,陽光依舊從水氣間的縫隙穿過,再灑落在我眼前的白雪,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伸出手想抓住那道光,雪卻一直從我的指縫間溜走,我再抓,再試,一直重覆,卻怎麼也掌握不了。
「別鬧了。」不像剛剛的咄咄逼人,阿寶的語氣變得較為輕柔,或者該說帶著同情和憐憫。
他說。「被眼淚燙傷的雙手,怎麼可能捧得起雪花?」
ξ
泣不成聲之後,我終於穩定下來。
事後阿寶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只不過起個頭隨便說說,再無聊的延伸下去,卻料想不到我反應這麼激烈,著實嚇扁他了。
所以他絕口不提剛剛的狀況,而是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只是我還是一直難以忘記塵世,天南地北的話題我也能扯到相關的思緒,自找苦吃。
阿寶看我傻著,隨口問我:「山下有什麼好玩的?」
我莫名想起學校醫學門的7-11,於是我告訴他有小7這種東西,出人意表的他很感興趣,彷若小7是什麼天下掉下來的驚奇,但對我們來說卻是隨地都有。見他這麼興奮,我跟他說,如果他想,離這裡最近的7-11其實也沒多遠,我可以順路載一程。
他很開心的說好,那種由衷的喜悅一向很容易傳染。我想起可憐獨居在路邊的RS,也該是時候回去和它重逢,我就領著阿寶跟著我一路走下山。
上山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出乎意料的,阿寶很受歡迎,路上不斷有人驚呼阿寶好可愛之類的,還有正妹要來跟他合照,對比著他剛剛叱責我的一針見血,真令我哭笑不得,
等到終於見到RS的時候,我有些累了,陽光越發閃耀,阿寶看著太陽越升越高,表情似乎也嚴肅起來,他不斷催促我,讓我覺得非比尋常,不過我還是沒想太多,看著阿寶跟RS相處融洽,讓我心情輕鬆不少。
我們準備下山。
天氣很好,空氣溫暖許多,我感到負擔減輕不少,雖然事情並沒有獲得實質性的解決,但過程中我已經發洩掉很多東西,而且達陣的成就感在心裡油然而生,我一個人就騎著100CC的機車上山看雪,某方面來說我真的還挺驕傲的。我愉快的哼著中華一番的主題曲「君さえいれば」,悠悠哉哉的用左手的小姆指打著節拍,其實我有些想睡,在騎車時有些分神,也沒注意到阿寶有些不對勁。
壓車經過一個彎後,我說:「阿寶,快要到了。」可是久久沒聽見他的回應。
「阿寶?」我又喚他。
還是沒有回答。
我顧不得安全,把視線移到阿寶的方向。「阿寶!」我驚呼。只見他全身冒著冷汗,身形也消瘦一圈,緊咬著下唇顫抖著,想說話卻又沒辨法開口。
「靠夭,你怎麼了!?」我馬上把車停到路邊,擔心的看著他。
「別……。」他喘著氣。
「什麼?」我著急的大喊。
他氣若遊絲:「…別…別停在…這裡…,走…快前進…。」
我摸不著頭緒。
「我們…居住在上面的……靈魂…不能…咳……遠離…太…咳…。」
阿寶一句話說不完,只揮手叫我快走,我心裡多多少少明白,他如果離他的原鄉太遠,他將無法再存活,我本想回頭,但他的眼神堅定的讓我無法不妥協。
接下來的時速超越我自己的想像,阿寶看來沒有多少時間,甚至能不能撐到富嘉都是個問號,我只能盡量的爭取任何一秒,即使我知道最後他仍舊會昇華在陽光之中。
「阿寶。」我喚他。「再撐一下,就快到了。」
他提不起任何力氣,只能大口喘著氣,像要把週遭的空氣都灌進體內似的。
ξ
「還記得好久以前,我常嚷嚷著,我不懂你,即使一直努力進步著,也總是嫌不夠。但是,朱光潛的談美中卻提到,所謂的懂與不懂,只是一種移情作用罷了。懂得多,代表可能比較能夠感受當事人的想法;懂得不多,或許不見的不好。
不管怎麼說,只要不是當事人,終究只是一種移情作用。很多時候,當事人都不見得能懂了,又何況是其他人。懂85% 問出那14%,和,懂65% 問出那34%,有什麼差別?何必執著著,多出來的那一些。」
「何必執著著,多出來的那一些。」我喃喃重複。
我最後留了一段話給阿寶,雖然這段話也曾經是別人留給我的。
很幸運的,他撐到了富嘉,還跟門口的木牌拍了張合照。是他要求的,千里迢迢來到這,說什麼也要留個紀念,就像觀光客似的。
我跟他說,很多東西我都不懂,像是不懂他為什麼堅持要來這。
他說,有些東西只要自己在意,就會比想像的還重要,也許他在說他對小7的堅持吧?奇怪的是,他到小7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放鬆下來,他整個人顯得輕悠許多,即使到這裡的路途中他是那麼樣的脆弱。
那種在不在意究竟是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誰也說不準。
我有時會覺得,是不是不管怎麼樣,只要撐過了黎明前的黑夜,就能迎接陽光?努力走過脆弱之後,是不是也可以那麼樣的舒暢?本來以為阿寶可以告訴我,不過他並沒有想說的意思。
他只說,世事難料。沒什麼可以肯定是永遠的,不論多麼的信任,只有事實擺在眼前時,才會真的明白什麼叫有趣,有趣到讓人無語問蒼天,很多東西也許一開始就註定好了,只是沒人敢承認,也沒人敢回頭看看,那時候是不是太遲了?想從過去學到什麼,卻才發現只學到了,從過去不能學到什麼的教訓。
傻了,傻了。
在富嘉拍完照後,我有問他,還要不要再走下去,他搖搖頭,慵懶的曬著太陽,看我喝著關東煮,一臉滿足的樣子,我等待著,一直到阿寶終於徜徉在大氣和陽光,我才留了這麼一段話,也才起身準備離開。
最後他連再見也沒說。
回程的天氣好到不能再好,這幾個小時的旅程已經踏上歸途,之前經過的城鎮,也不再是來時那樣黑夜裡靜謐寂寥,而呈現人聲鼎沸的熱鬧,省道沿途的風光不再被黑暗籠罩,讓我不用只是跟著機車大燈而慌張。轉變真的很大,即便只是數個小時,更何況數個月,數個年頭呢?
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其實那天系籃有偽元富盃,可是我選擇到了埔里,本來想說趕得回去,但老實說到後來也沒有趕回去的意思,不是說我想要離群索居,只是好多東西都好重,壓得我喘不過氣,想要把它們搬開,卻懶懶的,動不了手。
阿寶最後只給了一個微笑。
我本來也想微笑以對,可是我笑不出來,即使阿寶看起來的確充滿喜悅,可是親眼目睹他離開,我就是沒辨法讓嘴角上揚,抽動的肌肉抗衡本意,沒辨法順利控制。
無法控制的還有眼淚,如脫韁的野馬般,奔騰。
男兒有淚不輕彈……嗎?有時候也許需要點例外吧,我知道自己其實很愛哭,像個小孩子似的,卻總是吞忍,不肯讓脆弱浮現。這算是逃避吧?假設說如果我真的能面對盈眶的熱淚,是不是能更有勇氣一點?
假設說如果,最近我常常這樣問,可惜過去當然不能改變,我只是問爽的,問自己問爽的。活在過去的每個片段已經是習慣了,我也想好好的展望未來之類的,可是鑽牛角尖似乎本來就該是金牛座的性格,我欣然接受。
也許都是藉口罷了。
我想這次不會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雪,不過這一定是今年的最後一次了,可惜的是我還是只和積雪相遇,和飄落的朵朵雪花仍是緣慳一面,也許下次吧,下次有機會,但今年已經不可能再重來,很多事情都是等以後了。
我看了看儀表板,RS的里程數非常的誇張,我懷疑他如果知道我還想再這樣玩一次,他會不會就罷工不幹了?我感謝他陪著我上山下海,任勞任怨。
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突然,我有點想就這樣一路騎回台南,即使實際上我並沒有那麼愛回家,這跟不愛家沒什麼關係,只是種習慣罷了。也許該找機會回去吧,回去家裡有隻可愛的乖乖,還有某方面來說算疼我的媽媽舅舅,我覺得我應該算很幸福的。
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不太確定,想到了最近自己寫的東西,我試圖再構思多一點的劇情去填滿這個無聊的故事,我知道自己級數不夠,也沒什麼生活體驗,但我還是想寫,即使過程並不是那麼容易,我也不一定有那麼多時間。
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在這樣想的同時,我回到了位於台中的居所。
我看著週遭浮現一層的白,如同我還在白色之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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