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開始時我才三歲,什麼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文革已經開始,只是過了很多年以後,才知道曾經發生的一段事。
那是關於我的外祖父,文革初期,他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分子、國民黨中統特務。雖然他確實加入過國民黨,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鐵路工人,善良而純樸,與特務的稱號根本對不上邊。
他原是北平豐臺火車站的一名工人,從來不過問政治,也沒有寫過申請入黨之類的東西,只是國民黨在四十年代末期在大陸突擊發展黨員,所以外祖父也就稀里糊塗地被轟進了黨。但他只是一個本分的工人,所以1949年以後他繼續做他的工人。
但這些歷史舊帳終于在文化大革命時重新被抖落出來,要他交待問題,並把他發配到離北京很遠的河北的一個小火車站去做工,既算是一種懲罰,因為要離開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又要在那里被批鬥。
那時外祖父只和外祖母兩個人一起生活,媽媽為了使他們添一些歡樂,就把我送到他們身邊,我那時才三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整天都嘻嘻哈哈地陪著兩位老人過生活,也確實給他們增添了很多樂趣。
外祖父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從他挨批鬥開始,直到運動結束,他從來都沒有挨過打。因為文革期間的紅衛兵,還有造反派都是打人成性,直至把人打死。
外祖父的策略就是你說甚麼就是甚麼,你說我是國民黨我就是國民黨,你說我是中統特務我就是中統特務,甚至你要敢說他是蔣中正,他都敢承認。也許是外祖父用如此幽默及風趣的辦法才免得挨打。因為他們感到無可奈何,你說甚麼我都承認,看你怎麼辦,造反派氣得只是幹著急。不過這種幽默略顯些黑色罷了。
看外祖父的事情沒什麼結果,造反派還給他個差事去做,是去稍遠的道口扳道岔。每天外祖父從外面回來,無論是去交待問題還是收工回家,總要到市場去買一些好吃的給我,所以我每天總要在離家不遠的小路邊上等著外祖父回來,然後接過他手上的好吃的,高興地得蹦蹦跳跳地跑回家。
所以,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外祖父的事,只是覺得那里的田園風光美極了,在鐵路的四周都是莊稼地,遠遠地望去,綠油油底一片,怎麼也覺不出一點文革的氣息。
外祖父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他甚麼都想得開,什麼都不往心裏去,從車站回到家,雖然有時看他好像也有心情沉重地樣子,其實那只是他的一種性格,他少言寡語,也很少笑,直到給他平反,也沒見他臉上的表情有甚麼大的變化,他總是一種思索的樣子,看得出來,他思索的結果是什麼都不往心裏去。所以,從我小的時候,直到他去世,他每天要喝三頓酒,每次隻喝一小杯,從不多喝,而且只喝北京的二鍋頭。
所以,我覺得,他把一切的醒悟與感慨都融合在酒精里,所以他的心總是明亮的,所以他一輩子從沒得過病,直到他九十歲無疾而終。
這便是外祖父的文革,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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