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離開外公家，來到奶奶家住，奶奶家在一個小鎮上，我在那里度過我上學前的最後一段時光。
我也記不得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大街上忽然熱鬧了起來。有很多人排著隊行進在大街上，他們全部都穿著那種沒有任何標志的綠軍裝，胳膊上帶著“紅衛兵”的臂章，敲著鑼打著鼓，不時地振臂高呼口號，口號喊得要震破人的耳膜，我只隱約聽得他們喊的都是“打倒某某某”、“堅決捍衛某某某”。後來得知，他們要打倒的是反革命，他們要捍衛的是我們敬愛的毛主席。
再後來的日子里，我就看到街上時常有卡車在遊街。卡車上總是有幾個反革命被帶上高帽，一種用紙糊的，像金字塔樣子的紙帽子，上面也寫滿了“打倒”的字眼。這些反革命被用繩子捆綁了手腳，胸前還掛有一個紙牌，上面寫著“打倒某某某”、“打倒反革命某某某”、“打倒地主某某某”、“打倒資本家某某某”，名稱會是五花八門，只要不是革命的統統都要打倒。
只見這些被打倒的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感覺到他們好像心甘情願地被打倒，好像自己就應該被打倒。他門不會反抗，不會狡辯，因為是毛主席要打倒他們，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毛主席可是全中國人民的大救星，是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統帥、偉大導師，毛主席可不是人，毛主席就是活著的神，爹再親娘再親，也比不上毛主席他老人家親。
他們也許會覺得，毛主席是不會錯的，毛主席要打倒我，我就該被打倒，還有什麼可說的。所以，他們乖乖地低著頭，任憑人們的謾罵與詛咒，甚至就算打了他，他也不敢說個不字！
沒過多久，這些紅衛兵小將就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只要你家里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就進，進去以後在你家屋里排成一排，把毛主席的紅包書放在心口窩上，然後向你家人背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從你家出來又會進旁人的家里，把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傳達給你們。真不曉得，萬一誰家有人正在行苟且之事，耽誤了傳達毛主席的指示，這家主人可就該倒了楣了，可就成了現行反革命了。所以，停止做愛，聽老人家的教誨，豈不比做愛爽透？
後來，隔壁搬來一位只有一條腿的孤獨老人，據說是個反革命分子。一些年紀稍大的孩子總是在老人出來時拿石子往老人身上打，老人從不說一句話。等孩子們打夠了，走了，老人會呆坐在他的門檻上，呆呆地看著一個地方，兩隻眼睛露出很無助的神情。他可以一下子呆坐個把小時，一句話也不講，只是靜靜地看著、思緒著，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可以肯定，他會想很多很多事情……
這個老人是我在文革中直接見到的一位反革命分子，我不知道他因為什麼要反革命，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反革命，我只知道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行動遲緩，因為他失去一條腿，他平常都要架著兩隻拐杖。後來知道，這條腿是他參加解放軍為共產黨打國民黨時被炸彈炸掉的。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很長時間沒老人的消息，再後來聽說老人已經死在自己的小屋里。
有一件事我始終搞不明白，老人沒死在敵人手里，卻被自己人迫害致死，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多少年了，我找不到答案。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在北京去世。記得當時周圍所有的人都像是死了親爹一樣，悲痛之情難以言表。只有我一位同學的老爸，讓我的同學去買二鍋頭，又在家里備下雞鴨魚肉，他說：“我要好好地慶祝一下！”， 因為他的老爸是文革期間的反革命，但同時他的老爸也曾是地地道道的共產黨，而且是老牌共產黨，同時又是解放軍的高級軍官。
現在，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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