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981年。「童年」的出版時代。在KTV裡點這首歌,絕對不能點其他翻唱的版本:除了那曾廣為傳唱的歌曲、深具時代(世代)氣氛的歌詞,你歌公司製作的MV也絕不該錯過。
會出現一個明顯超齡的男孩(其實該說,青年),擠進矮狹的課桌椅(只有稀疏幾個稚齡的「正常」學生),拿著小學課本,無聊沈悶的打瞌睡。或是坐在窄小的鞦韆上,翻著諸葛四郎(?)的漫畫,發呆,裝憂鬱,或是跟那幾個稚齡的「同學」一起打鬧玩遊戲,或是摸摸貧瘠的口袋,也會偷瞄經過的女孩……
演技不好的青年(現在他是中年以上,甚至接近老年?),好像很蠢,很癡呆,很荒唐,很好笑……「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那早已經不是「我們的時代」。
等到1998年,出身馬來西亞的李心潔再次翻唱這首歌的時候(那張專輯的名稱:Bye-Bye童年),你已經是個身於憂患、考試不斷的中學生了。
然則一個座標是不夠的:對於定位。(例如:1980:John Lennon被殺。我們又失去其中一位最會唱歌的人。1985:《回到未來》。一部你在90年代、家裡換了電視後才看到的好萊塢電影。1988:蔣經國去世。你還記得,雖然不識字,但是報紙上大大的黑白照片,左唇下的痣,臉孔背後的巨大喪禮。)
(一些你過去(或許,現在)不懂、不知道的事。)
在那個傍晚,我不停的等。舊國宅社區外面,景物變灰天空褪去光澤,行經的汽車後來都開啟了頭燈,它們從黑暗中來並且經過,我的腿站立發酸(是不是要進貓臉男孩家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呢?)。
結果,原來是迷路。在外生活多年的小叔搞錯了地方。我打回家的電話也沒講清楚: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是比較陌生的地方,相似舊國宅社區,這區域有兩間學校,一間小學,一間中學,兩間學校夾著一個社區,而學校背後又是另一個社區……。我在國宅社區外面,也是其中一間學校的前面(它們的牆磚使用的是同樣的色系)。他在那些相似的社區之間繞行了二十分鐘。我現在回去,沒事的時候騎摩托車亂晃,試圖確認貓臉男孩的家,在其中一間學校的校門停下,張望,凝視疑似的位置。始終是疑似的位置。
我又被唸了一頓(他們家離我們家也有一段距離,交通又不方便,又不能待很久,回來又晚……)。
於是隔一個禮拜,貓臉男孩再邀我去他家的時候我拒絕了。
「欸…我以後『可能』都不能去你家了喔。」(雖然我實在懷疑自己說過這句話。)
「嗄?為什麼?」
我在天橋下車(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在更早一站的紅綠燈前下車,單以距離來說比較近一點,不過這兩站之間只差一百多公尺,且因為常要等紅燈的關係走回家的時間都差不多)。他央求我多坐一站,我拒絕。(那會拉長半個山坡,之前一次來不及拉下車鈴(那時公車都還是拉鈴式的)我走過一次,比那時的我想像得遠。我說我很累。他的貓臉很悶氣。我在天橋下車,他沒像過去幾次從窗口和我再見。)
「我一個人回家會很無聊欸!……」
好像我對不起他一樣。
以後偶然的一次在補習班看到他跟他打招呼,他沒有理我。
以後我沒再見過他。
以後,
(在□□的後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面向過去,未來(所有飄移的現在)由背脊爬至眼瞼,經過。對沙漏來說,則是仰望,並且摔落。
(有更好的比喻嗎?或者其他說法。)
譬如向西行走。早晨你的影子伸得好長像你長高的樣子,你的陰影(你的靈魂),你追逐或僅是單純行走(類似你小學時上學的單純)。你與它逼近(趁著有光。飄過一片雲,於是有陰影,於是)然後拖曳(有陰影(無軌電車的穿行)。趁著有光);然後,等你注意到的時候,你回頭發現影子拉得好長指向另一個象限,另一個座標,你的陰影拉成一道積水(原來你渡水而行),就在那時候爬過你的眼瞼,告別你的睫毛,目光可擊,射程以外。感官神經的電車過站不停,只丟下一些垃圾(疑似行李)。會有人來撿拾它們嗎(如果乘客都變成幽靈)?
這座城市裡越來越少人養鴿子了。
最早關於沙漏(作為一種世界的擬態),被認為僅是兩個層次的翻轉倒立(生與死。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記憶的重複與現實的重複對應(而且,我們可以重新活過一次。對死亡的拒絕)。相當完善的說法。只是論及「持續」,時間與時間之間的運行似乎不存在那樣巨大的關節(翻轉):這可能只適用於兩個極端。
所以,延續初始思想中的輪迴觀念,新學說形成,稱為奧義學。奧義學的學者、信徒宣稱,沙漏各層由不斷的銜接組構如一大輪,我們的漏下亦成輪轉。是一沙一沙漏,是三千大千細胞。一循環如血氣,各層相接又如食泄。「在陽光注入房間時折疊棉被,你看,多於蚊蚋的塵埃騷動,你的呼吸。」此是奧義。奧義學裡又有許多支流。有以為行事際遇標點不同,每層所墮沙漏亦不同,其大體可分六道;又有以為聚沙成塔,終於蜃樓,耽溺表象,無所區辨,是始終如一。揚棄複雜的世界構成觀。揚棄,複雜的世界構成。有揉合初始思想者,以兩層沙漏(甚有更簡化為一者),首尾聯繫,互追互逐,兩條交纏的蛇啣咬對方的尾巴(也或者僅一條):牠(們)在吞吃,但你很難說牠(們)不是正在嘔吐。再有學者以此為最外層結構,而猶有內,如蛇之有脊椎,有腸胃,節節嵌進,節節敗退,節節消化,節節吸收。
但不論他們所描述的世界如何分歧虯結,輪轉迴旋(或其變形)是共通樣態。
可是有人厭煩。厭煩那些重複,那些連結,那些沒有盡頭。「我們不要這些有毒的荊棘頭冠。」把它剪斷。
這是虛無學說的濫觴(雖則它一定程度上仍脫胎於奧義學的部分思想)。那好,我們繼續,摔落。而下一層會不會繼續構成,尚未構成,或者已經崩毀(流失),還是不曾存在(宇宙及其言說的潰散)。誰也不知道。若說記憶是我們留在剛才的,頭髮,乳牙,牙膏泡沫:它們掉落的比較慢,可能在上層遭過壓縮……虛無學說的基進份子卻認為,這不和我們剛才告別於抽水馬桶的屎尿重新淋回我們身上相同?那就無關美好醜陋,意向,既然空虛則曾否滿實其實一致,它們不需要命名,不需要被命名。
這麼說也沒什麼好認為的。這一切不過是些比喻而已。
結沙為索,結繩記事。那真能記得什麼嗎(可是,把它剪斷)?既是往逝。流水蒸發,流水結雲,流水降雨,流水,流水浮生。
流水之喻譬如流水帳(還有更好的比喻嗎?)。
所以我們都是生活在水上。浮生若記,若真能記得什麼,一些結,繫緊,潰散,以沙子當作繩子,以沙子當作穀粒餵養鴿子這般虛妄。
(什麼比較虛妄?)
尚未構成:半液態。剛排泄脫離肛門的溼滑鴿糞。道在屎溺。
雖然這座城市裡越來越少人養鴿子。
以前在我家天台(我們卻叫做三樓)上有一座木造的鴿舍。是我祖父養的,一小群鴿子(他從十五、六歲就開始養了鴿子)。而就在附近,較高的樓房,屋頂上也有一座鴿舍。牠們居住在建築的頭部,飛出去,結隊盤旋,繞巡著領空,再順序歸返。
咕嚕咕嚕嚕,咕嚕(咕嚕嚕)咕嚕(咕嚕)……
現在沒有了。在家人的勸阻下祖父終於停止豢養那些鳥類(還為此爭吵過)。他年紀大了,而且鴿舍的清掃不易,那很容易髒……鴿舍並沒有拆除,堆放了一些雜物(現在我覺得那是驚人的小,只供一人旋身進出的空間裡棲居著幾十隻鴿子)。
鴿舍並沒有拆除。只將牠們放飛,把進出的活門封死。然後牠們被拒絕。逐漸散軼,流亡。也許混跡其他鴿群之中,遷入其他鴿舍(而這座城市越來越少鴿子)……
他們去了哪裡?(他們還能去哪裡?)
牠們有的還是會回來(或從未遠離),和在我家後門的空地(當然不是我家的,也不清楚是屬於誰,大部分當作公用停車場)上養著的幾隻觀賞用迷你雞(當牠們還剛出生,跟我們的拳頭差不多大小,和我們的心臟一樣柔軟),一起啄食飼料。甚至就歇息在後院樹上。但是已經不知道「牠們」到底是「牠們」的第幾代後裔,有沒有摻雜別的流浪者,牠們留下的羽毛與糞便從未攜帶信息。
咕嚕(咕嚕),咕嚕嚕……(而這也不過是一種比喻。)
東南西北,俱是他方,無象限,無軌,無所屬。我在游泳池裡,我在沒有PU跑道僅鋪著碎紅磚砂草皮營養不良的操場,我在任何地方。雨不會因為海的潮濕中止空降,你覺得這很殘忍嗎?
但我還記得,確實記得,有一次和我哥在三樓,看見樓頂圍牆外延伸的水泥上側臥著一隻死去的鴿子。收束的翎翅,牠的側臉一顆邃黯的空洞。向著我們。也不向著我們。向著天空。我祖父說一定是野貓幹的。我很想去摸牠,伸手去摸牠。我哥叫我不要。碰觸牠,撫摸牠(牠還是柔軟的嗎)。指尖碰到一下。
我最後還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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