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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2 23:43:03| 人氣10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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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他一段>



有天,採訪一件新聞,三更半夜坐車經過他的事務所,大廈幾乎全黑,只有他辦公室那盞罩著黃麻罩子的檯燈亮著,光圈暈黃。費敏的心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他父親是個傑出的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範、骨氣、才情、專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卻是個低能的人,他母親則是個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擇手段地利用他父親,他父親常常不明就裡,全力以赴地去吃虧上當,家裡的一切都靠他母親安排,愈加磨練了一副如臨大敵、處處提防別人的性情。他父親的際遇使他母親用全副精神關照他,讓他緊張。他很敬重父親,自己的事加上父親的事,忙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夜那麼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麼?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計劃堆了老高,而他一籌莫展。無論做什麼,他都不願意別人插手。


  費敏需要休息一陣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費敏從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緊。日子過得很慢,她養成了走路的習慣,漫無目的地走。她不敢一個人坐在屋裡,常常吃了晚飯出去走到報社,或者週末、假日到海邊吹風,到街上被人擠得更麻木。

  從金門回來後兩個月,她原本活潑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天,她必須去採訪一個文藝消息,到了會場,才知道是他和父親聯合辦雕塑展的開幕酒會,海報從外面大廈一直貼到畫廊門口,設計得很醒目。她不能不進去,因為他的成功是她要見的。展出的作品沒有什麼,由他父親的作品,更加襯托出他的年輕,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費心掙扎出來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訴過她的——讓我們的環境與我們所喜愛的人生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兩個月沒見,他一定是倒下過後又站了起來,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這方面,所以總是在掙扎,很苦。這些作品不知道讓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沒有把它們放在眼裡。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說的——我需要很多的愛。他們之間沒有現代式戀愛裡的咖啡屋、畢卡索、存在主義,她用一種最古老的情懷對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們兩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於這種形式,不知道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他走了過來,她笑笑。他眼裡仍然是寂寞,看了讓她憤怒,他到底要什麼?

  他把車開到大直,那裡很靜,圓山飯店像夢站在遠方。他說——費敏,你去哪裡了,我好累。她靠著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沒有辦法,現在只有他們兩人,不是他靠著她,就是她靠著他,因為只有人體有溫度,不會被愛情凍死。

  他問費敏——那些作品給你感覺如何?費敏說——很溫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籃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隨時可見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後發出它們自己的光,但是,藝術是不是全盤真實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發呢?以費敏跑過那麼久文教採訪的經驗來說,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創造藝術,並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須藝術品本身具備了這樣的能力,才可以感動人。他的確年輕,也正因為他的年輕,讓人知道他掙扎的過程,有人會為他將來可見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願意跟他多說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層次中的,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領域,他更有權利自己去歷練。夜很深,他們多半沉默著,對視著。兩個月沒見,並沒有給他們彼此的關係帶來陌生或者親近。他必須回家了,他母親在等門。以前,由費敏說——太晚了,走吧!現在,他的夜特別珍貴,不能浪擲。他輕輕地吻了她,又突然重重地擁她在懷裡,也許是在為這樣沒結果的重逢抱歉。

  以後,她開始用一種消極的方式拋售愛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線,任他攻擊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陣亡的,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度過一年,去年他生日,費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講的話、常有的動作和費敏對他的愛,記了一冊,題名——意傳小札。另外,用錄音帶錄了一卷他們愛聽的歌,費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來。她生日時,他給了她一根蠟燭,費敏對著蠟炬哭過幾百次;這次,費敏集了一百顆形狀特殊的相思豆給他;那天晚上,他祖母舊病復發,他是長孫,要陪在跟前,他們約好7點見,他11點才來,費敏握著相思豆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五指幾乎扳不直,路上人車多,時間愈過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費敏已經麻木了。他把車停在外雙溪後,長長噓了一口氣,開始對她說話,說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李父親病了;連夜打電話叫他去,他幫李想辦法找醫生,西醫沒辦法,找中醫,白天不成,晚上陪著,而他自己家裡祖母正病著。費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對自己愛著的事物渾然不覺,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著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幾乎捏碎。他看費敏精神恍榴,搖搖她,她笑笑,他說:費敏,說話啊?

  費敏沒開口,她已經沒有話可說了。她真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個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問費敏:有錢嗎?借我兩萬。李的爸爸的事情要用錢,不能跟媽要。費敏沒有說話,他就沒有再問了。

  第二天,費敏打電話給他——錢還要用嗎?她給他送去了。他一個人在事務所裡,那裡實在就是一個藝廊,他父親年輕時和目前的作品都陳列在那兒,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陳列櫃是黑色的,費敏每次去,都會感覺呼吸困難,像他這一年來給她的待遇。他伸了長長的腿靠坐著書桌,問費敏:錢從哪裡來的?從那個對她很好的男同事手裡。費敏當然不會告訴他,淡淡地說——自己的。這一次,他很晚了還不打算回去,費敏看他累了,想是連夜照顧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親?她要他早點回去休息。臨走時,他說——費敏,謝謝。看得出很真心。

  費敏知道李眷佟父親住的醫院,莫名地想去看看李,下班後,在報社磨到天亮,趁著晨曦慢慢走到醫院,遠遠的,他的車停在門外。

  他是個懷舊的人?還是李眷佟是個懷舊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嗎?那麼,那句——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該要怎麼解釋呢?

  太陽出來了,她的心也許已經生銹了。

  費敏給他最大的反擊也許就是——那筆錢是從他的情敵處借來的。

  說來好笑,她從他情敵處借來的錢給她的情敵用。

  情至深處無怨尤嗎?這件事,費敏隻字不提。

  過年時,她父母表示很久沒見到他了。為了他們的期望,費敏打電話給他——來拜年好嗎?費敏的父母親很滿意。然後她隨他一起回他家。

  那天,他們家裡正忙著給他大姐介紹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著,在屋內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裡顯得沒有一點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著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著。她一個人走出他們家,巷子很長,過年的鞭炮和節奏都在進行,費敏一直很羨慕那些脾氣大到隨意摔別人電話、發別人瘋的人,戀愛真使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嗎?

  後來在報上看到李眷佟父親的訃聞,他們終於沒能守住他父親出走的靈魂。她打電話去,他總不在,那天李的父親公祭,她去了,他的車停在靈堂外,李眷佟哭得很傷心,那張漂亮的臉,塗滿了悲痛的色彩,喪父是件大慟,李需要別人分攤她的悲哀,正如費敏需要別人分攤她的快樂,同樣不能拒絕。而他說——我不愛李。

  是嗎?她不知道!

  多少年來,她在師長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個有份量的人;在他面前,費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記裡,費敏沒有寫過一次他說愛她的話,但是,他會沒說過嗎?即使在他要她,她給他的情況下?

  費敏是存心給他留條後路?他們每次的「精神行動」不能給他更多的快樂,但是他太悶,需要發洩,她便給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實體的接觸、精神的接觸,都給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給他。

  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費敏放心不下,怕誤會了他,卻又不敢問,怕問出真相。他們保持每個星期見一次面,現在費敏是真正不笑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會笑的,她也不知道。兩個人每次見面。幾乎都在他車裡,往往車窗外是一片星光,費敏和他度過的這種夜,不知道有多少。

  她常常想起群星樓外的星星,好美,好遠。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棄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他的方法費敏知道不會成功,她索性不去牽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費敏說,出去走走好嗎?那段時間他父親正好出國,事情比較少,他母親眼前少了一個活靶,也很少再攻擊,他便答應了。

  他們沒走遠,只去了礁溪,白天,他們穿上最隨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廟,晚上去吃夜市,小鎮給費敏的感覺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隱隱發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館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築。月光沉澱在庭園裡,兩個人搬了籐椅、花生和最烈的黃金龍酒,平靜地對酌著,淺淺地講著話。「開始」和「結束」的味道同出一轍,愛情的滋味,有好有壞,但是費敏分不出來。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親返回的消息,等待費敏的是南下採訪新聞的命令。

  費敏臨行時,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好,我來送你。費敏問——

  一定來?他答:當然。她從12點最後一班夜車發出後,便知道他不會來了。曾經,火車站的半夜來過三次,兩次是跟他。夜半的車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費敏站在「台北車站」的「站」字下面沒有動過,夜晚風涼,第一班朝蘇澳的火車開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蘇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採訪成了獨家漏網。

  她回家後就躺下了,每天瞪著眼睛發高燒,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勞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讓淚水順著臉頰把枕頭浸得濕透。枕頭上繡著她母親給她的話——夢裡任生平。費敏的生平不是在夢裡,是在現實裡。

  病拖了一個多月,整個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嚨,失去彈性,但是外面看不出來。她強打起精神,翻出一些兩人笑著的相片,裝定成冊,在扉頁上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覺之美,恐怕讓看到的人永遠忘不了,每一張裡的費敏都是快樂的,甜蜜的。


  她送去時,天正下雨。他父親等著他,他急著走,費敏交給他後,才翻開,整個人便安靜了下來,眼裡都是感動。不知道是為集子裡的愛情還是為費敏。她笑笑,轉身要離去時,告訴他——「你放心,我這輩子不嫁便罷,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費敏沒帶傘,冒著雨回去的。這是她認識他後,所說過最嚴重的一句話。

  她曾經寫著——我真想見李眷佟。他們去礁溪時,她輕描淡寫地問過他,他說——我們之間早過去了,我現在除了爸爸的事,什麼都沒有。

  說來奇怪,我以前倒真愛過她。

  她還以為,明白存在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麼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愛。見不見李其實都一樣了。

  國父紀念館經常有文藝活動。費敏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賞,鬆鬆他太緊的弦。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機會。那天,她去了,是名聲樂家在為中國民歌請命的發表會,票早早賣完了,門口擠滿沒票又想進場的人群。費敏站在門口。體會這種「群眾的憤怒」,別有心境。群眾愈聚愈多,遠遠地他走過來了,和李眷佟手握著手,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遲到了40分鐘,不像是要趕場音樂會,他們好像多的是時間,是費敏一輩子巴望不到的。費敏離開了那裡,國父紀念館的風很大,吹得費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地全身顛抖,怎麼?報應來得那麼快!她還記得上次他們牽著手碰見李。如果李愛過他,那麼,她現在知道李的感覺了。

  晚上,她抱著枕頭,壓著要跳出來的心。十二點半,她打個電話去他家,他母親接的,很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沒回來,有事明天再打。

  他們最近見面,他總是為母親等門而緊張,早早便要回去,也許,他母親騙她的。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群星樓,他一看到她便說——昨天我在事務所一直忙到12點多……費敏不忍心聽他扯謊下去;笑笑地說——騙人。

  他一楞,她便說——音樂會怎麼樣?

  他們怎麼開始的。費敏不知道,也許從來沒有結束過,但是、都不重要了,他們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不關李眷佟的事,費敏望著他那張年輕、乾淨的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演壞了的劇本,不需要再多加一個了。

  費敏不敢問他——你愛過我嗎?也許費敏的一切都夠不上讓他產生瘋狂的愛,但是,他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說過的許多話,都勝過一般愛情的行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從來沒有肯定過,也許他們在一起太久了,費敏一句話也沒多提,愛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

  群星樓裡有費敏永遠不能忘記的夢;他們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費敏看了個夠,櫻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習慣了獨自擋住寂悶不肯撤離,現在,沒有什麼理由再堅守了。

  她真像坐在銀幕前看一場自己主演的愛情大悲劇,拍戲時是很感動,現在,抽身出來,那場戲再也不能令她動心,說不定這卻是她的代表作。

  日記停在這裡,費敏沒有再寫下去。只有最後,她不知道想起什麼,疏疏落落地寫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台長: 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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