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面對死亡時,她選擇了生命。
喃喃地,她反復讀著這句電影對白。
有人選擇了生命,而那個她親愛的人,為何最終狠心就此墜落再也不返?
一三一一。
骨灰罈上有一點點灰塵,她輕輕拂了拂,然後再輕輕地說:媽媽媽媽,我來看妳了。媽媽媽媽,妳在另一個空間好嗎?媽媽媽媽,聽說自殺的人會墮入地獄遭折磨,妳痛不痛?媽媽媽媽,再痛有沒有比懸崖椎心無路退更疼?
大年初二。晚上十點準備打烊,客人仍陸陸續續地來,她和同事望著被翻的亂七八糟的服飾搖搖頭,偷偷咬耳朵說「不管了,明天再理吧!」這是她接下這個工作的第五天,純粹幫忙,也順便體會一下所謂服務業看著人來人往的心情。歡聲雷動的夜,鞭炮聲不斷,一串一串又一串。靜靜穩穩地走一小段路回家,自己熱東西吃,再怎麼努力回想,都想不起在廚房裡的媽媽是什麼樣子?每到佳節倍思親。小時候書上讀到的句子,現在倒真能體會幾分了。
「怎麼又把東西打破了?」「把妳教聰明我都變笨了。」「掃個地都掃不好,妳還能做什麼?」她早已習慣責罵充斥在生活裡,以為這樣才叫常態。國中第一次看見好朋友的媽媽竟然每天中午到校門口送午餐給她,心內嘖舌不已,有這樣寵孩子的媽媽啊,真讓人羨慕。而同學的媽媽後來連她一起疼,總會在給她同學的便當外又帶一些水果給她,或者多買一罐飲料;看她穿著沒有大變化,總是小心翼翼地問,然後下回她手裡便多了件同學媽媽說多買的可愛淑女小外套。
她很愛笑。
國二班導上到花木蘭那一課時,說我們班上大概也有一個人有豪俠之氣可代父從軍,眼角瞥向她這兒,全班會心大笑。她笑笑地睨了一下老師,下課時再去半質問他:老師,什麼意思呀?!這老師雖不是第一個發現她有點文才的國文老師,卻是她自小畏懼父執威嚴第一個可以暢談的長輩。畢業那一年,老師早已不教她,她仍捧著冊子要個紀念,老師用隸書端端正正地謄了一篇東坡的〈定風波〉送她,跟她說這是他最愛的一闋詞。
很少人知道,她其實也愛哭。
遇見那個多愁的男孩,洋洋灑灑八張訴說過往。
她看傻了,收起在他面前一貫的嘻皮笑臉,眼淚滴呀滴在他細心選的信紙上。再見他,她比平日更愛笑,偶爾促狹這個總是太認真的大男孩。一段日子後,她告訴他心底的一些小小故事,也是第一次讓男生如此貼近她的生命。這男孩內向話不多,但真要聊也能聊,感情內斂到有時候她都擔心他會得憂鬱症。
媽媽離開後十五年,她終於慢慢可以理解在那個懸崖邊,媽媽為什麼執意跳下。像是局外人似的,自小便聽說媽媽的許多傳聞,大人們半認真半玩笑的說著,以為她只是個孩子,便不以為意。拼湊起來,這樣多舛的命運,如果是她,她跳不跳?有時候,她會問問自己。
在老家找到一張媽媽笑得燦爛的年輕時候照片,皮膚白皙美麗著的少女。那時候的她,大概想不到日後會被心愛的男人拋棄、要一肩擔起一家的重擔、還要照顧幾個嗷嗷的子女吧?那時候的她大概也想不到,貌美如花般姿顏只是讓人更印證了紅顏薄命一說吧?而那時候的她會想到有一天,她任性地自主告別這個世界嗎?
「客人來了,快來這邊幫忙!」楞楞的她被店長拉到另一個專賣區,堆起笑臉跟客人解說這一季的流行特色與幾款賣得特別好的樣式。據說她笑起來的樣子和媽媽特別像,那些大人說的。
這一柱香燒盡,我就得走了,媽媽。再摸摸骨灰罈,她靜靜地說。
再不怪妳不負責任提早離開,再不怨妳讓豐厚散成一片瘠。
媽媽媽媽,我再來看妳。
她輕輕地說,然後走進午后的陽光裡……
二○○三.四.三 台中龍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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