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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一如往常地忙碌工作著。
其實也不算是異常忙碌,印象中每年每年都有類此時候,從公文或訪談中回過神時,發現月亮通通下山了,然後一整天都沒有機會好好吃頓飯,餓到雙腳發軟的程度。
有些許片刻,會稍微感到沮喪。移民官永遠是幕後的角色,既不求名也不求利,這樣沒日沒夜地埋首工作,不知道究竟圖的是什麼?
中午,鐵青著臉跟電腦程式打了一場仗,跑資料跑到快頭昏,感覺自己像是點了火的水壺,頭頂開始冒著熱蒸蒸的水氣。偏偏,天兵的秘書幫我排了一整個下午的訪談,心理與時間都沒辦法有空隙。
午後一點,觀察所人員把等待面試的移民陸續帶到,我不著痕跡地嘆一口氣把電腦關上,領著第一位進談話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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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面談者是K777星的藍女士,她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完全無法想像當初到貓地時不適應到無法入睡,整個作息大亂。
我誇了一下藍女士的氣色,她開心地說:『移民官,我覺得睡眠真的很重要耶!自從我聽了舍監的建議,作了睡眠日誌的調整後,現在可以一餐吃兩個貓地漢堡呢!』
我翻了一下舍監的紀錄,逗她說:『不只兩個漢堡吧!聽說你最近每天至少吃三條巧克力。』
藍女士害羞地扭著手指,說:『是啊,可能是吃很多巧克力的緣故,最近心情也是好得不能再好。我每天都在觀察所的體育室做兩小時以上的運動喔!昨天還跟一隻很可愛的胖貓教練學打拳擊呢!邊學拳擊邊跟教練學貓地的方言喔!』說著說著,臉上泛起開心的紅暈。
考慮到最近的忙碌程度,我實在很想在報告單空白處蓋上「通過」的印章,讓等待名單裡少一個人,讓我的空白時間可以多一格。不過,因為睡眠的習慣有其週期性,依據工作手則第五章第213條,還需要觀察廿八天才能定案。
藍女士繼續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她現在開心的生活,我也引導她多想一想移民到貓地的生活,以多做好一些準備。
因為是很放鬆的談話形式,我將目光流轉與聲調都刻意放慢,可能是因為步調夠緩慢舒服,讓我第一次注意到這間談話室有一扇很大的窗戶,窗外種了好幾株高大的植物,使得濾進來的光線呈現漂亮的金綠色。
藍女士沈默思考的時候,我就靜靜地注視這片綠光,光線穿過虹膜抵達視網膜,讓我癱瘓的疲憊的靈魂得到救贖。
真是愉快的訪談。
經過精密消化而在藍女士血液裡流動的巧克力分子,似乎從毛細孔散播出來,讓整個空間都充滿著愉快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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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面談者是麻里羊星的DYKW小朋友,依星際年齡對照表,他才十歲,逃家並偷渡經過許多星球,最後由星際法庭判定由貓地收容。眼前的D小朋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資料裡寫的那麼可怕,他睜著圓圓大大的眼睛,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看著我。
『你好像很不喜歡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喔?』我拉開資料裡的星際地圖,指出他走過的路線,邊看邊嘖嘖稱奇,才小小年紀就已經活得大大精采。
『還好啦。』他露出靦靦的笑容,臉頰兩旁各有一個凹進去的酒窩。
我指著二十三億光年外的一個黃色星星說:『我一直很想去這裡耶!你竟然去過了!』那是美娜星,據說其上充滿了神奇、寧靜而祥和的生命體,曾有人用「神的居所」來形容她。
『那裡還不賴…』D翹起下巴,瞇起眼睛開心的說。
接著,他伸出右手,要把手上捏著的紙條給我看。
『喔?你在這裡有寫日記?』很少被收容的小孩這麼不怕生,我反而有點訝異。
日記裡寫的是他在這裡的心情,看來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字詞凌亂,一下子從右邊寫到左邊,一下子從上面寫到下面。可是,他又很貼心地把每一段編號(顯然自己重讀過很多遍),我只要跟著號碼讀,就能大致懂得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最有趣的是,他每段的開頭第一個字,都是寫『幹!』
『幹!我又忘記把中餐沒吃完的麵包帶走,可以拿到湖邊餵鴨子說…』
『幹!舍監又在碎碎念,她為什麼同樣的話可以像錄音機一樣放30遍?』
『幹!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好無聊………』
『幹!……………………………………』
看完,我努力壓抑嘴角上揚的角度,繃著快要漾開笑容的臉頰,假裝嚴肅的問他說:『你不知道”幹”這個字在貓地的意義?』
『不就是”幹”嗎?』小朋友理直氣壯的回答。
我假裝正經地搖搖頭:『no…no…no…此<幹>非彼<幹>喔。』
因為「幹」這個字已經是星球共同語言之一,類似「hi~」、「喂」一樣普遍流行,所以我知道D寫「幹」這個字,是表達不爽的意思。
不過啊,貓地話裡的「幹」帶有一點無助的意思,比較接近一般語言中的嘆氣「唉~~」之類的。不過,即使知道和星際語言不同,貓地人似乎也不打算改掉「幹」字用語的習慣,反正『唉聲嘆氣』與『我超不爽』也算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裡一表,總之都是不舒服的意思。
『唉啊!太囉唆了。』小朋友竟然嫌棄起我來。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誇張地用力揮揮手,跟我擠眉弄眼的。
不過,說不出哪裡不太對勁,跟麻里羊星的DYKW小朋友談話時,心裡一直有種不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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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到今天最後一位移民者。
是一位很熟的面孔———來自幽冥星的大空先生。
大空先生一如往常提早到談話室外等候,他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紙袋,裡頭裝著食物。也跟前幾次差不多,他一邊看我整理凌亂的桌面,一邊悠哉地咬著袋子裡的食物。
『那是什麼?』我指袋子裡的食物,跟他寒暄著。
『巧克力。』他的兩頰鼓鼓塞滿了食物,看起來像隻鴨子。
看起來,今天全宇宙都在吃巧克力,是嗎?
因為實在太疲累了,我本來打算讓大空先生自己報告這兩週學習的收穫與適應情形,不打算作什麼大動作的變動或討論。
大空先生淡淡的開口說:『報告移民官,我今天打破了樓梯間的玻璃。』
這個開場白讓我有點挫手不及:『啊?……』
大空先生來到貓地很久了,但一直沒有順利通過移民考試。沒辦法,幽冥星人不擅長回答陌生人的口語問題,而且到陌生環境會很退縮,我們的考試情境還沒有辦法為他彈性調整,以致於無論事前準備多好,每次考試他都會出包,結果又在下一輪的面談見到他。
不過,大空先生似乎找到生存之道,他在宿舍交到一個「好朋友」,是我們這邊的實習生,貓地人,女孩子。所有的人都知道大空先生很喜歡她,但礙於個性害羞,關係一直沒有進展,或者說根本是每況愈下。我聽大空先生反反覆覆敘述失戀心情,已經快要聽不下去了。
每回跟同事討論到這個狀況,大家就會提醒我:『他可是幽冥星人啊~你要珍惜他願意跟你說這麼多~我們從來沒聽說幽冥星人這麼能講話~』
一問之下,不出所料,今天大空先生打破玻璃的原因,也與他喜歡的女生有關,因為對方好像交男朋友了,讓大空無比沮喪。
雖然我很累很累了,還是用力打起精神聽著、安慰著。
半晌,大空突然沈默地看著我。
即使敘述著這麼難過的事情,大空先生還是一無表情,沈默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無表情地看著我,讓我有點毛毛的。不過,我也不刻意打破安靜,淡淡地看著他。
兩人互望了好幾分鐘之後,大空先生把頭撇到左邊,失焦地看著地板,說:『我突然發現,我不敢看你。』
這個結論也讓我有點挫手不及:『啊?……』(不敢看我?這是什麼結論?)
不過時間到了,下次再討論。
回頭整理今天的紀錄時,我才意會到今天跟大空先生談話有一個重要的進展,就是「他」很直接對「我」表達「感受」這件事情。
『我突然發現,我不敢看你。』
想一想,一般社交性對話,誰會直接了當地說:『我突然發現,我不敢看你。』
這是一句很親密的話。
我相信,對幽冥星人來說,能說出這句話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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