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一縷的灰煙向天上飄去,我、表妹霓霓與她的老公一起蹲在外祖父的墳前,一件一件燒著他生前的遺物。
今天是喪事的最後一天,外祖父下葬後,我們在墳前把他的遺物燒給他,之後大家一起吃頓晚飯,就各自離開。
『哥,我覺得大家應該要定期聚一聚。』昨天表妹這樣提議時,幾個同輩份卻分散各處的表兄弟妹紛紛表示同意。這次,因為外祖父過世的關係,全部的家人都聚在一起,這種「全‧部」家人都聚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親近很好,但是沒有人希望下次再見面時,又是因為哪個人離開我們才有這樣的聚會。於是,我們許了一個約定,每兩三個月要聚會一次,不要讓距離以及歲月拉遠我們的感情。
外祖父第一次病危的時候,我正在醫院當週值班,瘋狂的忙碌,沒辦法趕回老家。聽說那時外祖父還可以下床走動,他所有的兒女與子孫輩都被召喚回他身邊,唯獨我這個長孫缺席。每天,我接到一通又一通親戚打來的電話:『庫拉~你要快回來啊~』他們說外祖父成天牽掛著我這個長孫,盼望著我能快快回家。好不容易我終於趕回家了,隔天外祖父卻進入彌留狀態,沒能再離開臥褟。
他們說,外祖父見到我後才算是放心了。
庫拉,是我排灣族的名字,也是外祖父的名字。我們排灣是襲名制的母系社會,每個村的長老是女性,每個家族的名字是傳給第一個外孫。我是第一個外孫,所以我叫做庫拉。
第二次被召喚回老家時,老庫拉已經躺在冰冷的透明冰櫃裡。依天主教的儀式,棺木的上方覆著透明玻璃好讓大家可以瞻仰他的遺容。從台北開車回屏東的路上,我一直沒有外祖父離開的感覺,直到看見他遺容的一剎那,才打心底認知他是真的離開了,立刻哇的一聲哭出來...
『庫拉,你不要走!』我趴在棺木上嚎嚎大哭,沒有人上前來安慰我,我也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含有大量鹽分的淚水像把我整個人清洗一遍,哭完有種舒暢的感覺。
等我哭完抬起頭來,外祖母指著院子,要我去院子裡休息一會兒。
在我們排灣的部落裡,家家戶戶的房屋建得又大又寬,而且每家門口都有寬廣的院子。我一個人不知道坐在門邊發呆多久,等回神後才發現村裡面許多長輩平輩都圍坐在院子裡,煮著一大鍋食物,桌上擺了很多水果、山產與小米酒。一群人邊吃邊喝邊聊,聊老庫拉的事情,聊每個人在不同城市的遭遇,聊許多許多…
不知何時,我帶著微醺在院子裡就地昏昏睡去,心情有點安慰、有點傷痛。
凌晨,天微亮的時候,我隱約看到外祖父站在我身邊,面帶著微笑。雖然知道自己在作夢,但我還是很激動地想要拉住他,偏偏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無法動彈。夢中我哭喊著,叫他不要離開;他微笑著慢慢地走近我,彎下腰在我臉頰吻了一下,然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就轉身離去。
隔天午飯時,我跟大家說夢到外祖父了,媽媽與阿姨們露出羨慕的眼光,頻頻向我詢問夢的細節:『他穿什麼樣的衣服?』『他有沒有說些什麼?』『他看起來怎麼樣?』『他有沒有說缺些什麼?』…他們說,老庫拉真是偏愛長孫,誰都沒有看只有來看我;他們都貼著棺木睡覺,希望可以見他一面,卻沒有人可以夢到老庫拉。
幾天後,表妹的兒子也夢到老庫拉,他們又說老庫拉真是不公平,讓長孫夢完後只讓曾孫夢到。
每個人都好想念他。
在台北工作十多年,曾經幾乎以為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地活著。但在這段因為守喪而與全部家人相聚的時間裡,我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像是『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家人!』這樣的感覺,同時也感覺到家人的關心和期待。很奇怪,多年沒回到村子,每個長輩都像是非常認識我的樣子,他們看到我時會叫我的名字,有的還會摸摸我的頭說:『小庫拉都這麼大啦~』,慈愛的模樣令人動容,可是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聊天的時候,親戚們都想幫我介紹同族的女生。我很不好意思的一一拒絕了,因為我在台北,在台北沒有人叫我庫拉,這麼多年來我也沒遇過幾個排灣女人。值得安慰的是,家族裡第一個曾孫已經誕生,傳承庫拉的名字現在已不是我的責任。
雖然這樣,面對大夥兒要告別時,我卻一點也不能夠真的輕鬆起來。耳畔一直迴盪著外祖父臨終時,媽媽焦急催促我返家的話:『你是長孫,你要快回來~』
離開這片土地令人充滿愁緒。
就要離開了…我仰望著天空,突然想到:『不知道外祖父的夢想是什麼?』從小到大常覺得被他的慈愛包圍著,卻沒有真的跟他深談過。一點都不懂他,但卻可以深深地愛著他。這樣聽起來很奇怪,不是嗎?
唯一可能的線索是:我的名字叫做庫拉,我的外祖父也叫做庫拉,他的外祖父也叫做庫拉,我們代代都是庫拉。
也許,我愛他其實不為什麼…也許只因為他是我血脈無法分離的家人,只因為他是我永遠的庫拉。
庫拉,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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