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七年九月十二日,我經歷了兩件就我個人來說挺困難的事。
第一件,在父親的手術同意書上簽名。
第二件,鼓起勇氣跟一個失聯的朋友聯繫。
02.
第一件事。
父親住院了。
而且是那種一辦完報到手續,就立刻翹醫院回辦公室上班的不乖病人,讓醫生助理到處找,最後還打電話追到辦公室提醒他回診。
住院的隔天上午,父親要動甲狀腺手術。
六年前,父親發現喉部長了幾粒腫瘤,右邊動脈旁一顆,左邊三顆。
經過幾年悉心照養,左邊最大顆的腫瘤在今年初奇蹟式的消失了,全家歡欣鼓舞,我娘還寫信去感謝賣她巴西蘑菇的朋友。
又經過幾個月,八月時,在一次例行檢查中,醫師發現右邊腫瘤疑為惡性的甲狀腺癌,建議父親立刻動手術。
喉部的腫瘤本來就不易檢查,父親的腫瘤檢查必須從側面與肩背部穿針進去,取出腫瘤細胞樣本。所以,醫生能取到樣本並檢查疑似惡性,嚴重性實在不容小覷。
父親是很認真的病人,獲知檢查報告後幾天,便上網查詢到許多資料,也詢問過相關專業人士及得過同款癌症的朋友。
總結各路資訊之後,父親表示他不願意動手術,因為甲狀腺癌容易受到甲狀腺素抑制,他想跟它「賭賭看」。還跟我詢問中醫方面是否有治療資源。
首先,我自己去藥房配了民間抗癌偏方「半支連+百花蛇舌草+紅棗」來給父親和家人調養。此方有大瀉肝火的功能,我自己喝了覺得很舒服,媽媽也覺得身體感覺不錯,唯獨晚上喝時稍嫌冷,可見瀉肝不該忘記補脾。
另外,開藥房的朋友提供了一些醫案,發現中醫治療裡確實有治療甲狀腺癌成功的案例。雖然有點緩不濟急,我還請朋友幫我費心幫我調了「海帶玉壺湯」。中國大陸那邊有研究報告顯示,在服用該方的案例中,有六七成以上腫瘤(應該非惡性)消失治癒的機率。
這款方我就不能喝了。父親則覺得他的狀況根本「好的不得了」,不需要開刀。
父親盧半天的理由是,開了刀他可能就沒有甲狀腺了。
我們還是希望他開刀,理由是,不開刀的話,說不定命都會沒了。
斡旋半個月,父親終於鬆口答應動手術。
03.
晚上八點的時候,醫師囑咐務必有家人陪同病人一起到門診做手術前的溝通。
準備從病房移到門診室時,護理站的護士請我們先簽「手術同意書」,上面載明醫師親手寫的手術概要:如果冷凍切片發現不是癌症,那就割除右邊的甲狀腺(含腫瘤);如果發現是癌症,那左右甲狀腺都要切除,並清除周圍的淋巴組織。
後者是父親倒數第二不喜歡的狀況,他擔心從此要服用甲狀腺激素會很麻煩。父親最不希望有的狀況是切到副甲狀腺,因為對體能與健康會有更多負面的影響。
在護理站時,有父親、母親與我。
母親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整個人慌成一團,很無助。
護士看狀況於是把同意書推到我面前,我則睜大眼睛,有點驚慌地把筆拿給母親,覺得自己沒準備好要簽這種同意書。
母親比我還慌,所以護士又把同意書推到我面前。
我只好邊偷偷深呼吸,邊簽下自己的名字,邊努力GIN住眼眶別讓眼淚掉下來…
04.
晚上九點,我離開醫院。
騎著摩托車在市區亂晃,邊騎邊掉眼淚。
我突然想起,有幾張回鄉下老家時幫父親拍的照片,還沒有沖洗,放在一個久未聯繫的朋友那邊。
因為某些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因素,我跟這個朋友斷了聯繫。本來想:那就算了!如果友誼不能回復,底片我也不要了。
可是這時候,我非常想要回這份存有父親影像的的底片。
繞了好幾圈之後,一直缺乏勇氣的我終於決定了,把車停下來,傳了一封簡訊給他:「有事情找你,有空請回電。Thanks」很簡短,但已經是我最大的勇氣了,按傳出鍵時,連手都會發抖…
但是,他沒有回電。
05.
早上六點半,比平常上班還早起床,梳洗後去巷口吃美而美早餐,一樣是蔬菜蛋餅跟紅茶豆漿,順便也幫在醫院陪父親的母親買了一份。
父親因為要動手術,從前一晚的十二點開始不能進食與喝水。
到醫院,看到病床上的父親已經換上醫院給的綠色睡衣,兩個人跟平常一樣,安靜地看電視。
九點,我們笨手笨腳地把父親連床一起推出病房,等待護士拎我們去開刀房。
等待的時候,我拿起小相機亂拍了幾張照片,老實跟父親說:「我好緊張喔!拍照可以讓我覺得放鬆一點。」
父親說他不會緊張。
「騙人!喉嚨的手術耶。」我說。
「我以前坐雲霄飛車就不會緊張。」父親說。
然後像是走進時光隧道,他回憶起這一生裡其他緊張的時刻。他說,我們小時候遇搶匪的那一次,當歹徒把槍抵在他的太陽穴時,他深呼吸告訴自己一定不能緊張,很從容地處理。
一直到事件平安落幕,他才真正感覺到緊張。
「比起來,現在我做好所有準備,就交給醫生了。」他說。
06.
在決定是否動手術的時候,我回憶起多年前,有次母親幫家人算命,說那年父親運勢會不好。那時,母親跟我說:「不如,你就結個婚幫父親沖喜吧!」惹得我老大不高興。
等父親面臨生死攸關,我卻發現,如果真的能幫父親沖喜,什麼方法我都願意嘗試。
可惜,結婚不是一個人的事,要沖喜還得要有人願意娶我,總不能叫我找個巷口的狗狗去結婚吧!於是,難得動結婚念頭的我,這件事最後當然是不了了之。而且,經過深思熟慮,結婚未必真的會幸福,我還是好自為之,比較對得起辛苦養育我的父母。
在送父親進手術房前,我突發奇想,告訴父親:「爸,我準備好為你沖喜了。」
病床上的父親一驚(喔!當然是「驚喜」的”驚”),眼神都亮了起來。
我抱著肚子邊笑邊問他:「請問你要我幫你沖洗”腳”還是沖洗”手”呢?」
07.
父親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又再簽了一次同意書。
麻醉醫師說,因為是甲狀腺手術,可能會有「甲狀腺風暴」之狀況發生,最嚴重時會休克死亡。
我光聽了就想休克,吞下勉為其難的表情,再次簽上自己的名字。
08.
我和母親,一個在手術室外,一個在病房等待。
我在手術室外,為了轉移焦慮,開始翻起十月份的工作資料,絞盡腦汁想著要用什麼方式來簡單說明跟處理棘手的問題。
當然,有時一掛慮起父親的病情,眼淚就會泛起,我就要起來走一走,或是去化妝室蹲一下。
因為事前有跟醫師溝通,我們家屬希望知道手術的最後決定。
手術一個半小時後,我被叫進手術室外的護理站,醫師用鑷子夾著五十元硬幣大小的一塊肉說:「現在要去冷凍切片,看起來是乳突癌。」腫瘤是灰白色的,在紅色肉片的核心,約0.7公分。
走出手術室後,心情更是七上八下。
這中間母親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問,大概十一點多,母親打來跟我說:「你上來病房吧!醫師打內線來說兩邊都要切除。」意思是惡性腫瘤。
我到病房安慰一下快要歇斯底里的母親,心裡想著明天有空要帶她去收驚一下,過半個小時後再到病房外面等。
十二點過十分,手機響了,本來以為是母親打來,結果一看,是那位失聯朋友。
「我想請你幫忙一件事。」我企圖用平淡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失措。
「什麼事?」久違了,是一樣的聲音。
「你還記得有一卷底片嗎?」
「有,已經幫你沖洗好了。」
「那,拍得怎樣?」
「這是你個人隱私,我沒有看。」
不該說太多話的,我的聲音已經透出哽咽…
他再多問一句,我就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09.
通話結束後五分鐘,父親的手術順利結束,因為服用放射碘的關係,在恢復室隔離並休息了兩小時。
今年我經歷了許多很難的事,自己旅行、貓咪出走、狗狗死掉、好友失聯、父親手術…不過,我經歷的再難,都比不上父親今天的經歷。
禱祝他恢復順利,癌症沒有轉移。
【後記】
父親已經開始上班,目前還在適應沒有甲狀腺(功能低下)的生活,有時候提重物還會被媽媽跟我罵,只好自我解嘲養病跟坐月子真像~~
謝謝大家的關係,我覺得壓力小很多,心情也在慢慢恢復中。
感謝疾病為我及家人上了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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