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的名曲「野玫瑰」,旋律輕快,很多人都能琅琅上口,用在電影中,卻是大學問,用得好,自是煽情感人,用得妙則是震撼無比的生命啟示。
台灣導演魏德聖的電影《海角七號》中,音樂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故事描寫墾丁小鎮決心發展觀光,全力在沙灘上舉辦大型演唱會,專程請來日本歌手中孝介演唱,但是也另外找了當地人士組織樂團負責暖場,男主角台范逸臣原本是無所是事,與當地人生活互動都格格不入的憤怒青年阿嘉,平常代班郵差卻也懶得送信,最後卻能在愛情激盪下唱出深情款款的情歌,台日兩位歌手的在片中都有精彩的歌曲演唱,曲曲動人。
不過,魏德聖卻在流行歌曲之外,另行安排了這首「野玫瑰」,而且是用月琴來彈奏。
恆春民謠多,奇人亦多,卅年前的民間藝人陳達就以月琴唱紅了最具代表性的民歌「思想枝」,魏德聖的《海角七號》卻不想沈浸在太傳統的懷舊氛圍中,一樣是月琴彈者,但是不彈「思想枝」,改彈「野玫瑰」,就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彈月琴的是老郵差,拿起月琴彈「野玫瑰」就意謂著他其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勇於嘗新,因此才有最後他硬是要加入樂團彈貝斯的劇情轉折;但是他初彈「野玫瑰」的不成曲調,卻先製造了不少笑料,就連有著嚴重代溝的阿嘉一聽到月琴版「野玫瑰」,就會淺哼兩口,這又是後來動聽音樂就能跨越國界,溝通人心的劇情伏筆,魏德聖的音樂靈光就讓《海角七號》呈現了不隨流俗的獨特視野。
電影中的高潮戲之一是阿嘉領軍的樂團唱出了深情情歌後,全場歡呼不斷,但是事先講好只唱兩首,阿嘉唱完就下了台,因為根本沒準備安可曲,但是老郵差不肯,當場拿出了月琴,正在饑渴的歌迷當然跟著起鬨,沒想到他彈的竟是「野玫瑰」。
觀眾瘋了,阿嘉也瘋了,觀眾瘋的是月琴竟然也能彈「野玫瑰」?阿嘉瘋的是從來沒練過,該怎麼唱?只能咬著牙硬著頭皮瞎唱,不料,場邊的日本歌手中孝介也是「野玫瑰」迷,月琴能彈,台灣人能唱,日語當然也能唱,於是也搶著登台合唱…原本互別苗頭,各自拚場的台日藝人竟然就在舒伯特的「野玫瑰」中有了天作之合。
這場「野玫瑰」大合唱是《海角七號》幾場動人戲之一,精妙的計算卻隱跡在混亂的音樂章法中,乍看似乎毫無頭緒,等到最後才猛然抽絲,串成煙火,魏德聖展現的調度功力與蘊釀火候,充份說明了他的敘事功力。
然而,同一首「野玫瑰」,卻也不能不提黑澤明在《八月狂想曲》中的處理手法。
多數人聽聞「野玫瑰」,只顧旋律,少聞歌詞,其實歌德的詞句卻另有深意,從讚歎、對話到採擷,其實卻是嚴肅又殘酷的人間無情,先是驚豔:「男孩看見野玫瑰,荒野中的野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急忙上前端詳,愈看愈覺滿心歡喜。玫瑰,玫瑰,紅玫瑰,荒野中的玫瑰。」繼而是人與花各自表述:「男孩說我要採你,荒野中的野玫瑰,玫瑰說我要刺你,使你常會想起我,不敢輕舉妄動。玫瑰,玫瑰,紅玫瑰,荒野中的玫瑰。」最後才是慘遭無情手的悍然採摘:「男孩終於採折她,荒野中的野玫瑰,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呼喚也不理,只得由他採折去。玫瑰,玫瑰,野玫瑰,荒野中的玫瑰。」
黑澤明不愛「喜劇電影就用輕鬆快板,悲劇電影就用悲涼慢板」的傳統配樂法,他偏愛的是在不協調的對位中創造出奇異美感的經驗,《八月狂想曲》刻畫的是曾經經歷過長崎原爆而倖生的日本老奶奶,85歲的日本女星村瀨幸子就在長崎原子彈投彈的四十五周年前夕,因為思憶做了美國人的哥哥,而又憶想起當年的風雲巨變,電影最後是老奶奶在狂風暴雨中撐傘疾行,風太強,雨太大,雨傘不敵狂風暴雨,很快就整個被吹翻,兒孫們在後奔跑追趕,希望勸回老奶奶,畫面壯觀,但是此時浮想的音樂卻是合唱版的「野玫瑰」。
突兀又不和諧,是多數人乍聽之下的第一個感覺,但是風雨下佝僂不屈的人影,對照刻骨銘心永誌難忘的原爆往事,卻似乎又與「野玫瑰」的歌詞有了「天地不仁」的對照效應。
看過《八月狂想曲》的影迷,未必能接受李察.吉爾飾演的日裔美國人,也未必接受黑澤明透過一位老婦人省思戰爭傷痛的反戰觀點,但是你一定不會忘記風雨中的老太太身影,自然也不會忘記「野玫瑰」的奇異震撼力。
「野玫瑰」人人會唱,能夠唱出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味,坦白說,那就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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