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優不見了,這大概是《夜宴》的表演成績中,最大的問題。因為,他是主角。
第一次認識葛優是在1990年的東京影展上,他在黃健中執導的《過年》裡,剃個大光頭,飾演一肚子壞水的敗家子,人有五指各不同相,家有五子亦不相類,就是《過年》的主旨趣味,其中,葛優的壞,讓人印像最深刻。
接下來則是1991年的夏天,我到了北京的北影製片廠內見到了葛優,那天,陳凱歌正在拍攝法院審理葛優的戲,電影中的他是優渥的公子哥兒袁四爺,他愛藝術,不愛政治,中日戰爭期間投靠日本人,繼續榮華富貴,也用權勢,收容也戀慕著張國榮。拍攝當天,葛優悠悠唸著台詞,公子哥兒的優雅,不屑凡人,面對生死,卻也無憂無懼,就在他慢條斯理的回應中,展現了出來。
1993年的五月,我們一起在坎城觀賞葛優和鞏俐主演的《活著》,電影中,他本是痞子,好賭把家產都賭光了,後來,他成了癩子,生活中的陰晦浪潮,一波波把他滾進時代的窟竉中,他的窩囊,卑微、瑟縮,只能隨著命運浮沈的認命感,都讓角色的生命力度與靭性躍然銀幕。那齣戲,讓葛優成為坎城影帝。
葛優的戲我看得不多,每回遇上,卻是知道要停下來慢慢欣賞。
慢,就是他的魅力。
後來的《手機》中,他飾演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從急色到遮醜,他的慢聲應對,卻讓人看到不同節奏的心情,慢也能有層次,不信,你騎上腳踏車比慢,或許就會明白,有人搖搖晃晃,欲慢不能;有人卻能文風不動,慢若天成。葛優的功力就屬於後者。
當然,慢,也可能是威嚴。他在《天下無賊》中飾演的扒竊集團首腦葛叔,御下的本事全靠他的一張嘴,那句:「我可以很負責的說…葛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幾乎已成為中國教父的經典了。
葛優和馮小剛曾經合作過多部賀歲電影,再次合作《夜宴》是理所當然的天作之合,然而,葛優不見了,卻是最大的遺憾。
首先,在於造型上的穿幫。
古裝戲最大的問題在於頭套和鬍子。為了固定,必需要膠水沾黏,一不小心,黏貼的痕跡就浮現了出來,特別是幾場特寫的戲,嘴上的鬍子因為膠水而顯假,髮套同樣也少了自然生趣,看起來,就不若以往輕鬆自在。
其次,則是對白。
《夜宴》的劇本出自邱剛健和盛和煜,我很難分辨那一部份的對白出自誰的手筆,我只知道前卅分鐘的對白是精練的,而後的劇本卻是充滿了莎士比亞風格的西式倒裝句,而非導演追求的古漢文意境。
葛優初出場時是對著哥哥的盔甲發呆,從「它不適合朕」、「朕要打副新的」、「江山不待」到「封門」,最多六個字的對白,讓人莫測高深,卻又清楚知道他的心境起伏及狠心決志。那就是王的陰驇霸氣。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新登基的帝王對著前朝遺老說:「先帝儉約,朕卻不能這樣自苦。」所以他要丹朱、赤金來粉飾朝廷,同時洋洋得意地誇讚著少年將軍殷隼,因為他知道奉承皇上,說出了:「哪一個輝煌的王朝,不是用鮮血洗出來的?」這種馬屁話。
面對著雪山玄豹的玉屏風時,他更進一步暗諷:「風雪天躲在山洞裡舔他的玄毛,晴日裡就光燦燦奔出來,識時務,是靈獸。」跡近於用指鹿為馬的方式誘導群臣做靈獸了。在這之前的權力展示與收懾人心的戲份都是步步為營,危機四伏的,然而一旦皇后出面化解危機,兩人之間的對話卻直落三千丈,葛優問一句:「為何對朕這般厚愛?」章子怡答一句:「你給了我先帝沒給的。」江山美人的荒謬性,頓時化消了前面積極經營的權力僵局。
後面的葛優對白就更加不堪了,他要謫配太子,不顧群臣反對說出了:「我泱泱大國,以誠信為本,我們派真正的太子去…塞外的風沙能磨礪出他的堅強。」那是政治家的謀略與心機,好笑歸好笑,卻還有七份陰狠,符合皇帝身份。但是硬要他扮情聖,一會兒是:「貴為皇后,母儀天下,睡覺還蹬被子。」的似水柔情;一會兒是:「就是一塊冰,朕也能把他含燙了,含在嘴裡的火,朕就把它咽了暖心。」的含情脈脈,對白是極盡雕琢之能事,為的就是要突顯他的陰睛難定個性,但是刻意求工,太過煽情的詞藻,卻讓人味盡失了。
所以,當我們再聽到葛優說:「是復仇的欲望幫你穿越了死亡之谷?還是你的憂鬱,打動了女人?讓她們的柔情,維繫著你的生命。」或者是「哥哥啊,是你的靈魂在冥冥之中保佑著你的兒子,要他用我的血來恢復你的光榮。」你的感受己經不是對末路梟雄的悲憫,反而有了更多不合時宜的想笑心情。
這些對白,都屬於舞台詞句,誇張而煽情,是西式語法,搬到東方舞台來,就不倫不類,難怪,後來葛優要抱怨說許多台詞,他根本說不下去;難怪,葛優不再是葛優,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靈魂。
套句葛優送給周迅的墓誌銘吧:「百般算計不如一顆單純的心。」不像人說的話,就別用在電影上吧。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