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焦糖李餡酥 / 廖晉儀
「做妖的,要有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
「人和妖精都是媽生的,不同的人是人他媽的,妖是妖他媽的。」
~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
極可能,世界本來就是離奇的,只礙於感官有限與治理權宜,人漸漸不能忍受世界的奇形怪狀,於是,「奇」只好遠遠地躲著人。
有段時間,人可能覺得無「奇」的世界,很無趣,於是到處獵奇。
考古學家認為,人類以獵奇為高尚的活動,大盛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半百年裏。在此之前,人雖也獵奇,不過名目與動機大不同,比方聖殿騎士團東尋聖杯、獵殺女巫、異族奇獸大獵捕、大航海時代開啟的人種學……
人越是大舉投入獵奇活動,「奇」便藏躲越遠。以致今人世界仍無法一探的極深滄溟,嶢屼嵒岫行雲碧落處,彷彿仍是奇珍異種避世的桃花源。
為什麼那些避世的奇奇怪怪,不組成奇怪妖獸同盟反撲人類世界?
—做人的,渴獵一片妖心,便不再是人,而是人妖。
若日,名片、相片等各式身分證明突然取得幻身的力量,喧賓奪主不再承認實存的主人,蹬著高跟鞋的名片強據辦公室座位、穿著牛仔褲的相片摟著情人、繫著領帶的身分證一腳將你踹出現實的大門外……
奇聞,就是將現實踹出門外的力量。它們不必然醜惡,甚至美勝仙霞善過德蕾莎修女,它們來自聽說,無從查證,無需源於真實,或複製自真實。
複製與奇聞的差別,就像照相機與Photoshop,相機只能一次複製一個具像物,但Photoshop擺脫真實而超真實。哭臉變形笑臉、巴黎鐵塔能架在信義鬧區上、A片主角的頭換作你挾怨復仇的對象……
妖尚不能將人踹出現實,但人能將所有同類踹出現實的門外,重建新的神話與現實。
真正獵奇,在今天,反而是極少數冷門科學家的枯燥工作。至於人們日常生活所需的「奇」則由形形色色的媒體商,統籌製造。
於是有兩種「奇」:一種是製造出的「離奇」,另一種是遠遠地躲開人所製造離奇世界的「神奇」。
離奇之所以為離奇,總因經過加工曲折才稱為,曲折離奇。
神奇顧名思義,因神而來,古已與人俱存於太古世界,此奇真為「神奇」。
至於神是否白鬚白衣,顏色純屬個人喜好。神奇之「神」是對不可知之源的敬稱。
當然,若有人對「神奇」的存在深感懷疑,認為「神奇」也是種曲折的離奇,那也是正當的合理懷疑。
甚至若只承認「曲折離奇」這項技術存有,我們或真當稱慶,原來戰亂流離餓乏生死憎恨會愛別離……竟都是儀器性誤解,而非在神的目光下。
儀器因極微的振動、溫度、宇宙射線、光…的曲折而產生偏差,因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弱肉強食的殘酷幻象?
人一旦產生想抵抗、想對付的念頭,就有了幻像,因為我們有想保護的現實利益,儘管那個現實恐怕也是個幻象,就像廣告經常給我們的……
—作廣告的常說:讓消費者體驗驚奇的美夢。
我曾吃過一種夾餡千層酥,有陣子它叫「慕芙塔101派焦糖李餡酥」。
你肯定也吃過,而且還不小心看過它夢得要死的廣告,只是可能已不叫「慕芙塔101派」,但大抵仍喚藍梅派、紅莓派、紫莓派之類。
至於口味便不說,因為這項商品核心訴求,是讓消費者能「感受巴黎的手工烘培」。
有那麼個日上三竿早,廣告公司的早晨一向人稀煙罕,離窗遠的工作區仍沉睡在一片寂暗裡。
不過,那早與青青同組的同事們竟不約而同,都早到了。
宇宙的誕生據說也是由暗寂處一粒10-33㎝的偶然而開始……
青青朝白白瞄一眼。業務總監與創意總監白白正交頭接耳,白白眼露疲態不時朝青青送來由耳朵傳出的厭惡之情。
「開會開會。別裝死。」業務並不另開會議室,逕在白白處嚷著。
十來隻手亂攪橫豎滿桌的點心餅。客戶新產品,焦糖李餡千層酥。
如果沒有外層包裝,它們就只幾片…乾…餅。青青咬了一口。
「結婚喜餅吧。」白白望著青青說「根本就是結婚喜餅。」
宇宙誕生之初據說即有兩極,世界就在這場不三不四的對立裡,隨之成形。
文案青青毫不猶豫地演繹手工烘培餅乾的品質三段論:卡…滋…好。脆、酥、香。當青青這麼對白白這麼說時,心上漾起好多夢幻泡泡,彩色的。
「這肥皂壓的嗎?」白白說「廣告要誠實。老實招這不明喜餅什麼料。這麼難吃。」「瞧,青青嘴裡都吐出好多泡泡來了。」
「李子酥口感市調反應相當好。特別25歲到29歲,粉領族滿意度最高。」業務人方程式,只需代入阿拉伯數字佐為變量。「客戶希望為這李子酥,命名、設計包裝、媒體創意表現…」
「至於口味不是訴求核心,我與客戶討論後暫定,搭電影《艾蜜莉異想世界》的順風車,賣巴黎風情,吃起來如置身巴黎感覺的手工千層派。」
—離奇世界反真實 感受世界竟矇瞳
媒體用數字創造了世界,與我們每天生活其中的容器,有點微妙的差別,就像電影《大話西遊》裡,唐僧對人妖之別的開示:人和妖精都是媽生的,不同的人是人他媽的,妖是妖他媽的。
通過形形色色市調喜好的曲折而創造出的「離奇世界」自是由媒體財富集團這個金雞母所生的「一致化世界」。
而日常生活其中的這個容器,很不幸的,是幾十億個因人而異,千差萬別的「感受世界」。
自幾百年前,地球上的「奇」躲人躲得遠遠的之後,現在確實只剩通過媒體機器曲折復又驅離了「奇」的「離奇世界」。比方每天午餐店裡,我們擷取自昨晚電視中1013bite(位元)的資訊量,對顯得年輕的同事討論ケロロ昨晚侵略藍星的笨計劃。而年齡爛熟的同事熱衷發表,錢應該怎麼洗才能又乾又淨。有人疑問他常洗嗎?電視公開說了。誰說。立委說。依稀還聽見總統準備把女兒嫁給布希或他兒子支持我國在新幾內亞雨林研發核生化武器。你怎知道。電視都說了。有這麼說。專家說的。
換我說。電視都有說,中東恐怖份子多,留學去英美,法國愛太多有害健康,算是玩樂處。世界旅遊導覽說,在巴黎,妳可以這麼玩。
—當觀念比真實更真實時 世界或真是一場根本性的幻象
青青我們巴黎見。白白說。但那個「巴黎」還飄著氣味嗎?
「找到了嗎?」白白打了個哈欠問青青。青青聽成「好了嗎?」
「還沒…」「那妳在哪兒。」「布列塔尼。」「那是哪裡。」「靠大西洋突出的那塊。」「好玩嗎。我也看看吧。」
布列塔尼不行嗎?客戶看過照片後說我們拿英國照片唬爛他。
客戶堅持:巴黎不存在鄉下、布列塔尼沒有France Style消費者無法感受。
當說出France一串音節時,客戶行銷總監把/r/發成/h/,表示她們很懂法蘭西,讓代理商莫信口唬爛。
告別蘋果酒與可麗餅原鄉的布列塔尼。找旅遊美食網,喀茲,巴黎到。
「妳在巴黎嗎。」「巴黎哪裡。」「十三區。看起來好香。有港仔燒臘印度土耳其香料摩爾人料理看起來很有食慾。」「嗯…辨識度太低,客戶會說我們拿香港新加坡的相片唬弄。」
任務的實在性建立在七千七百三十萬的廣告預算上,對象是將不存在的味覺視覺化為「散發巴黎小巷風情的傳統烘培美味」。
世界或許真是一場根本性的幻象。南海觀世音現身夢中,然後以流利的法文如是說,保護白白朝西行,答案啊答案在茫茫風裡。白白一雙宛玉纖手彷彿挱撫過青青的臉頰,青青喃喃娘娘留步奮臂欲抓時,世界忽然崩塌,旅遊指南、世界珍奇妙、巴黎地圖、法文版archive雜誌、法蘭西美食導覽…嘩地自天砸落在青青昏睡當頭。
朝西行。據咕狗旅遊網標示,巴黎美食搜奇往第五區。找Mouffetard這條路。滑鼠喀茲。瞧,巴黎最古老市集慕芙塔(Mouffetard)。形形色色的乳酪、火腿、燻肉、茴香、菊苣、洋蔥、馬鈴薯、鼠尾草綁著的赤紅馬肉、成排倒掛帶著棕色皮毛的野兔、配著百里香的剝皮牛蛙、簍簍沙丁竹筴鯖魚……還有一個古靈精怪的艾蜜莉牽著盲眼老頭過馬路。
設法讓幻覺看起來很有樣子,方法之一便是賦予它真實的力量、剝除它的神秘性、演出它對你生活的效用與意義。
「慕芙塔113號。」自這名字迸出的瞬間,它將不再是一塊乳白色的,內裡夾著神秘不明成分的乾餅。
根據《法式烘培學原理》它的學名叫「千層派」。內餡了不得來自藍色地中海終年滋養的花青色普羅旺斯嚴選當季櫻桃李。巴黎傳統烘培名店Mouffetard精心熬煮櫻桃李焦糖,米其琳三星主廚手工千層派皮包香裹櫻桃李焦糖,清甜爽口微微酸溜酥玉齒,相約巴黎羅曼派新貴小點……
「慕芙塔街113號。」青青以西施托腮的知性姿態望著白白。
「這就是全巴黎最好吃的烘培老店嗎?」白白問。青青聳聳肩「這是巴黎最古老最具傳統特色的全天市集,好吃食材這條路錯不到哪兒。」
「意義可…但誰知道慕芙塔什麼鬼。」
「當年『左岸』說了一整年,本地市場才熟悉這個名詞。」
「如果改成慕芙塔街101號呢?」
「為什麼?」
「本島人都知道台北101就是世界最高樓,慕芙塔101就是巴黎烘培界最高的…」
指著艾蜜莉的擷取畫面青青說:在巴黎,凡年輕女孩牽著老人過馬路都叫艾蜜莉。艾蜜莉,拉丁文就是心地善良的女孩。
真的。唬我。下午去唬爛客戶吧。
相信我。青青指著腦袋滿自信地說,觀念才是人以為的真實。人依觀念而選擇性相信所見聞的片段,絕非考證。隱藏人心中的剪接機不是別的,而是媒體為他們所建關於「世界」的觀念。
慕芙塔101派焦糖李餡酥,拍板誕生。
—一經媒體公開,幻象就不再是幻象,而成了現實。
「超現實」的災難並非複製人或人工智能對人發動革命,而是「奇聞」系統性的耦合,一個堪稱今人世界的妖獸同盟,恐怖來自於能將幻象轉為實在的機制,恰恰是我們自己。
這場災難是以華麗聲色效果的「機智搶答」提供奇聞「標準答案」,比方,十秒內回答以下問題:胖子容易發生哪三種疾病?恐怖份子都是哪裡人?中國最富強時期?台灣最貪腐時期?怎樣能遮三醜?歐洲火藥庫哪裡?時間到恭喜閣下成為幻象同盟會員。
為了消滅幻象,便製造另一個幻象,像商品廣告所做的,動員所有現實利益,也許七億七千萬製造另一個幻覺資以對抗。
青青,下午北京見。白白說有家運動鞋廣告要征服長城。
恐怖的恰恰是我們每天都與幻象戰鬥,憂心進修不夠會被七八九年級生取代、擔心不上健身房變胖後身價薪資下跌,為了捍衛現實利益,我們努力撲滅未來(不曾出現的)幻象。驅逐了「神奇」的今人世界,成為一個真正離「奇」的超現實世界。我們這代人,日日疲於與幻象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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