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徐徐的。
或者,是微涼的撫掃。
原是提坡的殘影,在笑語中來到市街。
「娘──」
門鈴的音還餘繞,洪美雪就出來了。
「抱歉,我晚回來了。」
「嗯,不要緊。」
拉過尋日,美雪的目光看向醫生打扮的青年。
「伯母好,我是白初晨,今年大二,在聖安醫院實習。」
「喔──尋日提過你。要進來坐坐嗎?」
「不了,謝謝伯母,我的休息時間快結束了。」
初晨向美雪露出歉意,並向尋日道了再見。
「我說──」
尋日的媽媽帶著笑關上了門。
「初晨怎麼看都像是績優股,前途明亮的好青年呢!尋日、初晨,連名字都很配喔!」
「娘,別鬧了。」
手杖放好,尋日走往餐桌,毫不遲疑。
──像學長那樣的男生,我……配不上的。
翌日,一樣的下午、一樣的人、一樣的河堤、一樣的黃昏。
依舊美麗的是夕陽,而尋日仍想不出眼前的色調。
色彩正慢慢流逝。
不,說更確切點。尋日還記得住的顏色除了黑暗,已然無幾。
「尋日!」
「啊,學長,今天來的真早。」
「知道妳會在這裡,當然要快點來啊!」
白衣青年拉著尋日坐下。
風很涼。
「林老師說,昨天我沒去,妳都不專心。」
「咦?」
不知老師會爆自己的料,尋日的臉立刻通紅。
「那、那是因為學長是我好不容易等到的朋友啊!我身邊已經好久沒有年齡相仿的人了。」
──朋友?
細語呢喃而過。
只是……朋友而已嗎……?
「什麼?」
自耳邊飄忽的低語沒聽見,尋日回首。
鼻息交錯。
失明的美麗女孩睜著那一雙空洞的美眸,心頭怦咚在清楚感受到的注視下。
「沒什麼……林老師說,妳是視網膜受損。如果是那樣,還是可以重見陽光的喔。」
一聽,尋日退回了身子。
不只。連心也退回了。
而這是退縮。即使多麼希望重見陽光,但她更害怕的是,見到一個不熟悉的世界。
「好想要看到,尋日眼睛中有生氣喔……」
事實,初晨更希望,尋日能看見他。
五年前,尋日和父母出遊返家路途上與一輛違規的車子相撞,造成四輛車撞一堆,追撞上來的其中一輛甚至爆炸。
父親脊椎骨斷裂,不治當場。
而尋日的眼,是給燻傷的。
聖安醫院是全國最好的醫院,然而視網膜轉移手術尚不發達,不只費用龐大,成功率連百分之廿都沒有。
貿然行動只會造成更大的痛苦。
「──尋日。」
一聲輕喚將徐尋日自記憶敲醒,白初晨已經坐在身邊。
「學長又來了啊?」
「Of course .我說過會天天來看妳的。尋日在想什麼呢?」
「……那場,讓我失明的那場車禍。」
「原來如此。難怪我來了都沒發現。」
初晨將腳伸直,雙手往後撐住自己。
「過去的,就別再想了,一直陷在過去中,是會越來越痛苦的。」
短暫的寧靜後。
「而痛苦,卻是支撐我的力量。撕裂的痛,勉強不讓色彩被剝奪。」
實習醫生眨了眨眼,朝尋日微笑。
氣息輕落。
緋花悄落。
「──好、好奸詐!」
準確地將雙手握上初晨的肩,並一把推開他。
「什麼?」
微笑。
「哼!」
女孩把頭用力地甩向另一邊。
「尋日──尋日──」
而千呼萬喚自始至終都不願將頭轉回。
「尋日──」
「白初晨好討厭!不當你學長了!」
尋日站起身,要往回走。實習醫生趕緊過去牽她。
「不牽!」
將手甩開。
「尋日、尋日別生氣了!要麼、妳要什麼我買給妳!」
「真的?」
止步。
「嗯哼。」
「那好,我要吃蛋糕!聖安旁邊的那家蛋糕店喔!」
「好!」
豪邁的答應,初晨便要尋日先打電話回家,之後兩人就步行到蛋糕店。
「尋日想吃什麼?」
「嗯……有那個嗎?藍莓cheese cake?」
「有。」
「嗯!我要那個!」
「那我要黑森林蛋糕!」
「一份藍莓乳酪,一份黑森林。請稍等。」
女服務生朝著初晨微笑。
「尋日,我回醫院一下,五分鐘就好。」
彷彿想起了什麼,初晨匆忙地跑回醫院。才剛上三樓,就遇到了眼科主任。
「主任!」
「咦,你晚回來了喔,初晨。」
對於從不遲到的初晨晚歸,頭髮微白的眼科主任露出困惑。
「主任,對不起。請替我排晚班巡邏,我正在陪尋日。」
「尋日?你是指徐尋日嗎?」
身為聖安眼科的固定病人,徐家和眼科人員非常熟識。
「那就快去吧!」
不再多說什麼,眼科主任擺手要初晨快回到尋日身邊。鞠躬道謝後便飛也似地衝回蛋糕店的初晨,卻看見尋日僵硬的背影。
「尋日?」
「啊,學長!」
女孩回首微笑。
「氣消啦?」
「嗯!吃了蛋糕心情就會變好喔!」
「嗚,愛蛋糕不愛學長!我好傷心吶!」
對坐的初晨吸著鼻子,作勢拿走尋日的盤子。
「哪有?!!我也愛學長啊!」
聽到初晨一聲輕笑才察覺自己說什麼話的尋日正要開口講些什麼,蛋糕上濃郁的乳酪香已然鼻尖。
「?」
「吃啊!」
初晨發出笑聲,女孩紅著臉咬下叉子上的蛋糕,偏臉。
「學長都欺負我!」
「不會啊,我看尋日也樂在其中啊!」
「我哪有──」
尾音未至,尋日的眉輕攏。愁容。
在初晨還沒釐清狀況時,右後方傳來一聲爆音。向後頭一瞧是兩個年輕的女孩,靠近他們的女孩邊吸著飲料邊斜睨著尋日。
明瞭在瞬間,在看見尋日眼眶泛紅的瞬間。想必方才回到店前也是如此。
「為什麼不帶墨鏡啊?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喂!妳們!」
女孩頓住,抬頭,穿著醫生外袍的青年站在面前。
「請妳們放尊重一點好嗎?失明又不是尋日願意的,哪個人會希望自己失明?她也希望她看得見啊!」
握緊拳頭,初晨克制自己的怒氣,壓低嗓門。
「看得見的人為什麼總是看不到?自私自利、為所欲為,以為看得見是理所當然的,妳們何不戴上眼罩看看?戴上眼罩幾天去過平常的生活,妳們過得下去嗎?可能連一天都撐不到吧!
「尋日和其他盲者都是多麼地希望看得見光亮、多麼希望把遺失的色彩找回來、多麼希望不會再受到像妳們這樣子的人的嘲笑和眼光!」
握緊的拳頭微微顫抖著。
「多麼希望一切就如同平常人,有朋友、同學,可以亂跑、遊玩……而妳們看得見的人總是不知珍惜,反而嘲笑盲者!究竟是妳們盲還是他們盲啊?」
「學長……」
身後傳來尋日的聲音,細弱的哭腔更生心疼。回過頭,女孩已經跑向店外。
「尋日!尋日!」
實習醫生奪門追去,一出去正好抱住尋日,將她拉往柱子後頭。
啜泣聲不斷打入初晨的耳中,低旋、迴盪在心窩。
「我真的礙手礙腳嗎?真的非帶墨鏡不可嗎?我又不是故意要變盲的……」
「尋日妳乖,愛不愛戴墨鏡誰也管不著,妳也沒有礙手礙腳,妳那麼體貼、善良,伯母、林老師、主任和我都很高興和妳在一起。
「不明白別人的感受、說一些刺耳的話語,那些人不只可惡,也很可悲!
「看得見的人往往都看不到!」
懷中的人沉默一會兒,發出噗哧一笑。
「學長是在說自己麼?」
「我?啊──尋日好過份!」
心情好轉了,兩人笑著走往尋日的家。
夜風依身,微涼。
路燈亮著,讓夜晚的世界依然如此明亮,但那光芒沒有暖意,總是有一些人不被照到。
「……或許我真的也說到自己了吧……」
低喃著。女孩側耳。
「什麼?」
「沒什麼。對了,尋日,那些人這樣說妳,妳都不回嘴的、也不生氣的嗎?如果是我,鐵定會像剛剛那樣罵回去的!」
「聽到了,是會挺難過。可是生氣也沒有用啊。以前有人跟我說:『妳把侮辱放在心上,那妳就被侮辱了。既然管不住別人的舌頭,就管好自己的手和嘴吧!』不會說那些傷人話的人自然就不會說,會說的人是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的。遇到不開心的事,與其讓自己生氣難過,加害自己,倒不如快快忘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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