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個很慈祥的長者,
喜歡下棋,喜歡到菜園裡逛逛,
喜歡坐在搖椅上,讓小小的我站在他腳上,將我慢慢舉高。
而因時代的關係,沒唸過什麼書,卻仍寫的一手漂亮毛筆字。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總會想到外公家度假,
因為外公家總有著許許多多的家人,
表哥表姊也常在那裡,
所以我常嚷著要去外公家玩。
但去外公家度假時,
一到晚上,我總是哭個不停。
因為小時的我沒辦法在家裡以外的地方安睡。
在外公家,一到晚上,
我總會對週遭人物產生一種疏離感,
在這種奇怪陌生氣氛影響下,
連白天我喜愛的家人我都感覺得很陌生,
或許應該說是一到了晚上我便覺得他們不喜歡我。
所以我會感覺很孤單很孤單,便哭鬧著要回家。
沒有辦法,
外公只好邊不斷安慰年幼的我,邊騎著腳踏車載我半夜回家。
每一次我都以為我已經長大,能克服那種陌生感,
白天也都跟大小家人們玩的很盡興,
但一到晚上,
我又常情不自禁的哭了出來,
外公只好不厭其煩的每次夜裡載我回家。
在路旁的街燈映照下,
回家的鄉間道路總是無人,
偌長的一條馬路寂寥無聲,
僅豁和著蟬鳴、外公努力騎車的呼氣聲跟我哽咽停不住的哭聲。
稍為大些,
爸媽有次因工作無法送我去珠算補習班,
而珠算老師很兇,
小時的我很害怕因此遲到而被罵挨藤條。
外公看我如此著急,
也是滿頭大汗的騎著腳踏車,
遠遠的從鄉下載我到火車站旁的補習班。
到了補習班,外公把我放下,
我看著外公騎著腳踏車一拐一拐的遠去,
心裡很難過,有股想要趕快長大的願望,
不想再成為外公的負擔,希望能好好孝順外公。
五年級那年,
幼年的希望卻等不到我長大實現。
那天是陰天,音樂課,
導師把我從課堂中叫出去,
說家裡有事,等會母親會來接我。
我那時心情很愉快,因為不用上我討厭的音樂課。
但奇怪的是,
母親接我和弟弟時並未有任何笑容,
我以為我們又做錯了什麼事被發現。
後來才知道,
是外公回家了。
外公在我小五那年被家人發現尿血尿,
送醫被診斷出胰臟癌,
之後送至林口長庚就醫,
隔年端午節前,病症嚴重,
依照外公希望送回羅東家中,
當天下午外公逝世。
這是我第一次親近的親人去世,
小五的我,
心裡並不十分了解‘死亡’的含意,
僅見外公似睡未睡的躺在客廳中的床上,
家人臉上一片戚哀,
我不敢上前去叫外公,生怕我叫不醒他。
家人最後放棄為彌留的外公作最後急救,
我很訝異,
但媽媽跟阿姨們僅是一個一個的悲傷哭泣,
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只要我們作最後的努力,外公又會好好的活過來。
晚上,
靈堂已立在客廳中,
外公躺在沙帳內。
表哥、表姊們終於趕回到宜蘭,
當表哥、表姊被告知外公彌留前,
仍努力的問我們:表哥、表姊們回來了沒?
他們聽到立刻都哭了起來,
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靈堂前,
餘煙裊裊,
瀰漫的是煙,
亦是家人的悲傷。
抬頭看著外公黑白的照片,
顯得寡言而堅毅,
外公那時代的人背影總顯得任何困難也擊他們不倒,
或許惟有死亡。
即便處於病痛中,
外公依舊沒有讓我們知道他的難過和痛苦,
現在的我卻會痛恨那份該死的堅毅,
若不是這份對一切困境的忍耐,
或許能早些讓家人發覺外公身體的不適,
也或許,
我小時的願望能有實現的一天。
照片上的外公顯得莊嚴,卻無平日的慈愛,
沙帳內的外公顯得平靜,卻有絲病態的蒼白,
跪著的母親、阿姨若斷偌續的哭著,
裊裊餘煙,
交織成一幅不真實的夢靨。
突然間,
空氣間有絲異常的氣氛,
我感到一種無以明狀的「荒謬」又回來了!
那整個場景彷彿是假的,
躺在床上的外公是假的,
跪著的母親、阿姨是假的,
彷彿照片內的外公才是真的。
察覺如此,
我知道,
我又發病了。
我忍俊不住笑,
但我已有了過去經驗而且知道事關重大,
立刻穿過內門衝到外門,
背對著家裡的眾人,強望著門外的雨景。
肩頭仍不禁有著強壓下的抖動,
我所能作的只有緊咬我雙唇,想以疼痛防止我的聲音逸出。
我完全不敢想像:家人注意到那時的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想那時如果被發現了,
應該沒有人能體諒我的苦處...
門內,愁雲慘霧,
門外,夜雨飄飄,
誰能體會不想笑的感覺?
誰能諒解笑容內的尷尬無奈與不由自主?
第一次,
我真心痛恨命運所加諸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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