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不明的驅力,驅使著自己,穿上瑪媽的旗袍,坐在電腦前,開始,打這些字。
手指,會帶領這些字到哪裡去?不知。
情緒,會領這些字到哪裡去?不知。
試著,不看鍵盤,試著,讓手指在鍵盤上運動流暢。
行動得像是一個,以寫字維生的人。
也許,重點不在,這些字。
也許,重點在於,必須 維 生
維持、
生
命
。
會所在街仔頂的樓仔厝。
她被帶去,樓梯,一階一階。
樓梯間裡暗暗的,姆媽的脆綠長衫,嘶嘶嗦嗦,滾邊的錦織花樣,在她眼前晃著,像粉紅又像紫銀,手環叮叮響,也晃著。
咿咿呀呀,胡琴,從不知名的角落傳來,感覺,按著弦的手指很細又很活。
她上了樓,四、五個逆光剪影,或坐或站,是幾個大人呢!
聞到一縷香氣,樓仔厝的二樓露台上,開了桂花。穿過向外推開的門扇,微微一陣細軟的穿堂風,太師椅,茶几,端坐姿勢比那些大人正經多了!
他們讓了姆媽落座側邊的貴妃靠褟,她也靠過去。
小小的個頭還高不過太師椅扶手,站在廳上,大人的臉,一張一張慢慢顯現,慢慢清楚起來,他們像是看到新鮮物似地好玩,都帶著笑。
與這些大人們,互看,她心裡問,沒有小孩來和我玩嗎?
她覺得索然無趣,又是一個難熬的下午, 一群大人說話,百無聊賴。
"飲茶?”,穿著暗紅旗袍的阿姨大人對姆媽說。她粉白的臉、頸,粉白的手,時髦的髮髻偏一邊,翠綠耳墜,唇色淡紅,瞇著眼向她看過來,活像是看一隻小動物。她也就直直地看回去,
…大人都這樣,這個阿姨,圓圓白白的,…
正想扮鬼臉,一張臉突然被姆媽扳過去,姆媽手指點著她鼻子,看著她,卻對眾人說話:
"這囝仔,午睡睏還袂醒!”姆媽說,一面回神抬手捧茶。剛剛姆媽是瞪我哪!她心想,還是配合一點好了!
左邊穿西裝的年輕人一直都不搭話,斯文,戴著眼鏡,只是安靜地看著。這個人,像是家裡書本上的相片人,她想,男的大人都喜歡戴眼鏡呢!
第一次這麼近看到戴眼鏡的人…
右邊凳子上的大人,老老的,坐著一張凳,胡琴在膝上,背馱,一手扶著琴,一手持琴弓,也是不說話,輕輕左右搖晃著頭。
那位紅旗袍大人阿姨,白白的手端起骨磁茶碗,說,"這睨古錐,彼雙目瞅,靈顯顯!”, 一面看她。
聽出是在稱讚自己,她有點害羞,抿著嘴,一面忍下心裡得意的想笑,一面往姆媽身上靠,聽著凳上的大人,把胡琴弄得咿呀響,調子不錯聽。
“伊抵厝內嘎隔壁囝仔耍,出頭多勒!扮戲,規剛,整日唱袂停!”
“唱乎阮聽一勒!”旗袍阿姨說。
她扭身倒向姆媽,伸手拉姆媽衣襟,
“撒嬌喔?!”,幾個大人都笑起來。
“我唱一句,你跟著唱~~”,旗袍阿姨說。
要學她唱?唱就唱,她想。
阿姨站起來,胡琴拉一段過門,唱,
”海~~~~~~~~~~島~”,…她盯著阿姨的臉,看她、聽她,
”冰輪~~~~~初~~~轉~~~~~騰~~、”,
沒聽過的調子,卻感覺那調子是熟悉的,聽過、唱過的,她一面想,一面張口,直接發聲地,張口,就唱了,
”海島~~~”,
”冰輪~~~”。
“好耶!囝仔人攏袂醉啦!”,大人又拍手、又笑!
她偷偷看了斯文眼鏡的叔叔,他嘴角上揚,輕輕捧起茶,喝了放下。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東昇。貴妃醉酒,四平調。
那天,她學了一句”海島”。
海島。
那年,她不滿八歲,年尾生的孩子,舊曆算法是九歲了!
那年,一九三二年。昭和七年。民國二十一年。
斯文”叔叔”,二十三歲。
多桑 – 1909,明治四十二年生。
卡桑 – 1926,昭和元年生。
1932,多桑卡桑初次相見,成為家族記憶的傳奇畫面。
午後露台桂花香,是那個午後空氣裡味道的記憶…
手停止了,心臟跳動,一聲一聲,清晰。
被一種情緒充滿,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