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未癒合的傷口,或者癒合了卻留下無法抹平的疤痕,若沒有誠實面對它,以為淡忘了、遺忘了、煙消雲散了,但它卻躲藏在記憶的最深層處,化身成為潛意識,那唯有當意識箝制消失時才躍然迸出,在夢境中出現,在不自覺脫口說出的一句話中出現,在面對許多選擇卻像命定毫不思索就只取其一之中出現,而這些正是潛意識拿手之處。
曾有一個困擾我多年的一個同類型的夢,總讓我在漆黑如墨的夜裡驚醒,醒來時還隱隱感覺到加快的心跳,一時之間意識還處於混沌狀態,茫然困惑,半晌才回神,原來又作夢了。夢境不外乎如下:要上學時功課沒寫滿心焦慮;上課時忘記帶課本,隨手擺出一本放在桌上,心虛的擔憂被老師發現;快要考試了書都沒唸,悔恨自己平時虛擲時光沒把握時間讀書;考試時,題目一題都不會寫,要考零分了。清醒後不禁苦笑,我早已脫離學校多年,上一次交作業與考試壓力,早在多年前畢業後就不存在了,為何這夢境卻不斷重複出現,還很詭異宛如連續劇般,每個夢都還承載了累積了上一個夢,自己也覺得毫無道理。
直到有一次偶然的因緣,讓這困擾多年的惡夢消失了,就像電腦桌面上的資源回收筒按下清理鍵後,徹底清除了。三年前,友人讀國三準備考基本學力測驗的兒子,像上了過緊的發條彈簧導致彈性疲乏,拾起書本的意願降低,我在考前幾個月得知此事,就寫封信勉勵友人之子,不知這封信對他有沒有幫助,但我知道這封信讓我擺脫了連年惡夢。
寫信時讓我開啟被牢牢鎖住、密藏於最深處、塵封多年以為忘記的國中回憶,重新面對那個一大早到學校,未完成的作業趕緊向同學借來抄寫,早自習幾乎都是暗無天日永無止盡考試,上課時必須面對考試的結果-就是體罰。看著考不好的同學走向老師,膽怯又不得不伸出手掌,或夾緊屁股肌肉,面對由老師的手提供動能,產生向下重力加速度的籐條,最後由肌肉吸收這股能量,自己免不了也要体驗這能量守恒定律(我的座號在後面,所以等待的煎熬更漫長)。少數情況會以青蛙跳處罰(可能老師的肩膀肌肉因使用過度而酸痛),我比數喜歡青蛙跳,因為大家一起受罰還可以彼此偷瞄暗笑,雖然跳到後來比較像狗爬,但偶爾還可以跪在地上摸魚,也沒有籐條即將落下前宛如倒數計時的恐懼。
寫完信,隔了一段時間發覺惡夢消失了。原本以為國中時期不愉快的記憶檔案已被刪除,沒想到它竟躲藏在資源回收筒裡,還存在硬碟中的某一角落,只是被積壓被塵封被隱藏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誠實的、毫不迴避的正視它,這段記憶的傷才會癒合,傷口才會結痂脫落,露出粉嫩細緻光滑嬰兒般的肌膚,宛如新生。奇妙的是,僅僅是認真嚴肅的回想國中生活慘黯的回憶,竟就有療癒的效果。最近讀到吳念真的一段話: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可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煙消雲散。我認同這樣的觀點,但是有個前提,就是必須真誠面對這些怨懟曲折,不是抱怨不是逃避,而是面對。如同聖嚴法師的開示:面對它、處理它、放下它。
有一部我非常喜歡的電影<新天堂樂園>,看了五、六回,每看一回都有相同的疑問,為什麼男主角(名字我想並不重要,所以沒有上網查尋)服完兵役後離鄉就再也不願意回故鄉,在異鄉奮鬥多年,已成為一位知名導演,卻仍不願衣錦還鄉,直到宛如父親(男主角自幼喪父)角色的電影放映師的葬禮,才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以前以為是為了增添電影劇情的張力,現在有了不同解讀,原因在於男主角仍無法面對在青少年時期在家鄉一段無疾而終的初戀,記憶的傷口還沒有癒合,不知如何面對。電影結尾時,電影放映師老人保存了男主角在家鄉時拍攝的影片,影片的主角就是初戀情人,男主角看著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臉上五味雜陳的表情,眼眶泛紅溼潤,我想,他的記憶創傷一定癒合了。
這種奇妙的體驗,面對晦黯記憶得到心靈解放的體驗,讓我努力挖掘從小到大點點滴滴的回憶,最後我也走了一趟屬於自己的新天堂樂園之旅,回到石牌士林的家,回到讀過的國小國中高中校園。
出生在北投,幼兒時的種種已毫無記憶,約四歲搬到石牌,小學升三年級時再搬到士林。國小一、二年級讀石牌國小,發育晚熟又早讀的我(據母親的說法,卡早讀冊卡好,可以早人一年,但不湊巧的是我發育又比別人晚,這差距就更大了),只記得傻呼呼的自己留下少數幾件現在想起來令人哭笑不得的懵懂回憶。奉勸望子望女成龍成鳳,看自己小孩聰穎過人,迫不及待揠苗助長想要小孩早讀跳級的父母,要以孩子本身心智成熟發展度為考量重點,而非只看智能的學習。
國小住士林時,因一件陰錯陽差、錯不在己的事撒謊,因為不知如何是好,害怕說出真相,說謊就成為最容易做的一件事,而這個謊言至今仍不時刺痛著心靈。赫塞<徬徨少年時>書中主人翁就因年少時的一句謊言而飽受威脅折磨(這篇文章大多是坐在咖啡館裡書寫,對小說中的情節僅憑記憶寫出,細節恕略),一群孩子在炫耀著曾做過的壞事,家境富裕的主人翁為了不被看扁,為了融入群體,為了不被訕笑冷落,吹噓的騙說曾偷過果園裡的蘋果,而這一把柄被一年紀稍大些的孩子威脅,不斷交錢付封口費,後來不得不以更多的謊言向父母索取零用錢,甚至偷錢,但這恐嚇威脅仍如影隨形而且胃口愈來愈大,正當面臨無法收拾之際,另一位同校高年級生出現,一出手就輕易解決了主人翁巨大的痛苦,而這人成為主人翁的守護神、精神引導者,彷彿一位天使。這似乎微不足道的情節讀來,我認為是赫塞對於自己過往記憶的誠實面對。
再舉赫塞<鄉愁>一書為例,書中的主人翁在年少時痴迷暗戀一位女孩,而這位女孩根本不知道主人翁的存在,主人翁在即將離鄉的前一晚,攀爬山上一處險境只為摘取一朵美麗的花(花名忘了),在天亮前偷偷放在女子住家前,就離開了,到他鄉闖蕩,他不知道女孩是否看到花,即使看見了,也不會知道他的存在。我認為這也是赫塞對於自己過往記憶的誠實面對,我以為驚天地泣鬼神、大江大海、史詩般的情節多是虛構的,而最細微、最不足道、最不設防的小細節正可以脫離意識之掌控,潛意識於是顯露出來,訴說內心最幽微卻也最重要的情感。
很羨慕作家透過書寫的過程,不斷向內誠實地探索自我,而這過程有心理治療般的效果。駱以軍曾多次書寫重考生涯之回憶,讀來雖黯淡苦澀,但其自我戲謔的態度,我相信他早已走出這段陰影。捷克在共產解體後,解密的機密檔案透露出米蘭昆德拉曾是共產黨的內線,難怪其著作中有牽涉抓耙仔(台語)的情節,難道這是他的懺悔嗎?
國中三年竟無一絲毫的美好回憶,還是懵懵無知沒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斷的被填鴨考試與體罰,弔詭的是正因為只有這條路可走,沒有其他選擇,就不會胡思亂想,成為能繼續走下去的主因,最後順利走出升學聯考這一壓力鍋的高壓煎熬。
高中時期,總自覺比同學晚熟,十分羨慕那些成熟有領袖魅力的同學,青春期就在過度自信與過度自卑的兩種極端擺盪,但總算脫離國中那種完全被人操控的生活,總算開始要靠自己摸索人生道路了。
這趟旅程下來,充分體會到吳念真曾說過的話:人生選擇什麼就必須承受什麼,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這道理到了這樣的年紀幾乎沒有什麼疑惑的餘地,只是在日復一日如川劇「變臉」般隨時工作或行程不停變換的角色扮演中,「自己」這個角色反而少有上戲的機會,除了午夜場;而在幾乎無聲也無觀眾的演出過程裡,和「自己」對戲的另一個唯一的角色就叫「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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