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社會良心
文/黃春明
對寫序這件事,於我來說都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壓力;因為我絕對不是研究文學這方面的專家,寫來沒信心。還有一種,如果是為了情面,那更痛苦,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而陷入為難自己。居於這樣的原因,我是盡可能拒絕為人寫序,能免就免。
這次張耀仁先生,邀我為他的新作《死亡練習》寫序,我毫不猶豫一口就答應了。因為我知道他寫作的題材,是關心目前在台灣的外籍的泰勞、菲律賓和印尼的女傭,還有越南新娘或是大陸新娘,以及他們所生的小孩子的種種遭遇。這個問題也是我關心的,並且正想更進一步了解之後,亦想著試寫幾篇小說;正如我先前關心原住民和老人目前在台灣的處境,將它用戲劇和小說的形式創作出來。
張耀仁先生,他畢竟是一個擁有社會良心的人,更可貴的是,他年輕就有社會問題意識;也就是說他有認同我們的社會。其實一個人不用進學校,他就學會認同出生地、社會、族群乃至國家民族,可是看看我們今天的台灣,物慾橫流,拜金向錢看,天生的認同卻陷入危機;國家、社會的認同幾乎不存,家庭的認同也發生問題,在社會新聞屢見家庭所發生的慘劇。整個大環境的影響形成的境教(編按:環境教育),使大多數的青年朋友的認同意識,只剩下個人意識,認同自己,而在這樣個人認同強烈的台灣,所實行的民主怎麼不會變調?
文學作品如果只侷限於學院專業的研究,那並不是我們所需要;我們要的文學作品,是希望它能成為社會大眾,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素養教材,並為人類保存了生活的記憶。大家都知道,幾世紀前所謂的維京人,他們是海盜,也就是現在的瑞典、挪威、芬蘭,在歐洲的所謂列強的國家,是現在的葡萄牙、西班牙、英國法國等等殖民主義者,他們是怎麼變成今天的文明國家?當他掠奪開發中的國家的資源,剝削別人的勞力,產品反傾銷到殖民地,讓自己的國家變富有之後,在當時還沒什麼大眾傳播的時代,人民普遍閱讀文學作品,或是聆聽文學作品的朗讀,如是之故,持之有恆才慢慢地文明起來。可見文學素養之普遍是多麼重要,所以看一個作家要給讀者大眾什麼,這是看一部作品的好壞為依據的一個重點。
張耀仁在今天台灣的文壇裡,能意識到外籍人口的遭遇,聚焦到這個社會問題,做為小說的題材,算是少數中的一位,但創作出來的量最多,質也相當令人驚艷。台灣這個社會是由好幾個族群融合的,整個社會的結構,卻對多數族群較有利,相對的少數族群不利。例如台灣的原住民這個少數族群,他們的經濟條件、教育條件、工作條件、醫療條件等等,樣樣都比不上其他多數族群。既得利益的大族群,有意無意地歧視他們;雖然多數族群裡面,有人不但沒歧視他們,還想盡辦法扶助他們,可是整個社會的結構不利於少數族群時,這叫做結構暴力,而相反地在比較上受到社會結構的利益較多的多數族群,裡面的每一份子,都是結構暴力的共犯,除非結構暴力已不存在。然而從上面所提的角度來看,六七十萬在台灣的外籍人口,他們所受到的社會結構暴力,比我們的原住民嚴重得多。至少原住民有他們的社區部落,有他們族群的,自主的工作和生活的空間。這些外籍人口,說是六七十萬,可是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孤立無援的。並且他們都遠離家鄉,在異地的台灣,遭遇大小苦難冤屈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有流淚吞淚,忍耐再忍耐。這種情形,我們都看過,也都聽過,要是看了張耀仁的小說,印象更深刻。
台灣的社會大眾不知怎麼想?我們的社會是一完整的個體,在這個個體的體內,有各個不同的器官,有各種器官的組織,就像我們人體裡面有心臟、肝臟、腎臟、肺和其他等等,每一個器官和組織都很重要,並且整體的運作都得協調,要不然就威脅到生命。反過來說,目前在台灣的六七十萬人口,包括泰勞、菲傭印傭、越南新娘等等,他們都已經成為台灣社會這個個體體內的器官和組織,如果台灣不珍惜已成為我們體內的一個部份,不但不尊重他們,要利用他們,又要虐待他們的話,台灣社會這個個體,遲早一定會發生嚴重的病變。
有好的作品固然重要,好的作品擁有廣大的社會大眾的讀者更重要。不用擔心社會大眾的程度,只要他是一個正常的人,有過喜怒哀樂的經驗,就可以看得懂,或是聽得懂朗讀作品;只要是作品具備了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條件。張耀仁的新作《死亡練習》,就是文學的研究者讚賞,一般人都可以欣賞感動。我把全本的初稿都看了,巧的是,當我看其中一篇〈馬鞍藤之眼〉的同時,看到最後外籍新娘黃美美,她買了伴手禮載著小兒子,去大兒子同學家,為大兒子在學校打傷同學道歉;其實事實有違,外籍新娘的小孩在學校不受霸凌,不被欺負就萬幸了,說他打人實在是冤枉,但他被咬定打人,雖然當母親的也很難相信,不過為了息事寧人,還是先向人道歉。哪知道黃美美好不容易找到對方時,卻招到該家的老少,不聞問就抓東西圍打。黃美美的皮肉痛,心更痛,嘴巴不停喃喃喊對不起,另一方面黃美美載來的小兒子,也一時無法弄清楚情況而心慌,此刻好像只有不停的說對不起;可是對方出言刮嘰刮嘰,棍棒乒乒乓乓……。讀到這結尾,我的已經抑制不住內心的澎湃,我說巧的是,我事先放的CD正在閱讀小說末段時,流出大提琴演奏舒曼的夢幻曲,原來可以抑住的情緒,竟鬆弛了壓力,止不住的讓我這八十老朽淚流滿面。我覺得很對不起黃美美,我雖然不是打黃美美的人,但是我覺得很慚愧。
謝謝張耀仁先生,給我們提供這麼好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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