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作者：巴代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0年06月01日

閱讀‧巴代小說〈圍獵〉

二月份的《印刻文學生活誌》刊出了原住民小說家巴代的短篇小說〈圍獵〉，這是一篇描寫原住民圍獵雄鹿過程的精采故事。是篇可看性很強的小說，引人入勝的不僅是狩獵過程的故事性，更值得細讀的是巴代描述過程的強烈美感用句以及豐富的叢林山野知識，隨便抽一段落來讀，都是可獨立的綺麗散文小品。甚至漾出詩意。

譬如故事開始的引子，描寫男主角西卡兒無意中撞見一群族裡年輕漢子，樹叢後方偷窺部落第一美女格格露河邊沐浴的出水芙蓉。他是這樣寫的：

西卡兒愣住了，腦海浮現起作天傍晚暮色中，格格露的裸背影像那凝滑的肩背肌膚上跳動的光影，因而臉上一陣燥熱，心跳開始變得急促。西卡兒不確定那樣的影像，是淋著水珠自格格露頸部、背脊、腰側滑落所折映的光影，還是格格露本身的膚色，在溪水潺潺流動與夕陽餘暉中的特有色調......

西卡兒無意間闖進女人洗澡的地方，觸犯了部落的規範，違反了部落男子未經許可不得接近那個區域的規定。不但挨罵受責難且背負了「率眾偷看女人洗澡」的指責。西卡兒俊美、勇猛是部落受歡迎的單身男子，且早已偷偷愛慕著部落第一美女格格露。西卡兒不願吞下這口怨氣，背負罪名，於是召集幾名平日一起狩獵的夥伴混編，上山圍獵一頭鹿，作為賠罪以及洗刷自己懦弱的指控，希望能扳回第一美女的好感，於是，精彩博命的圍獵行動開始。

整個苦苓樹南面的荒草埔中，芒草葉綠、灌木叢、刺竹林、雜樹枝葉與淡淡殘霧交錯雜融，在略呈金黃色的朝陽輝映下，紛呈明亮、晦暗、金黃、白灰色調；連平時灰黑帶著棕褐色的水鹿粗雜毛色，在水鹿邁大步的肌理鼓動狀態下，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色調，像一條被抖動的灰白毛色夾雜金黃色彩的薄毯，波動中呈現舒緩帶著幾分優雅、柔順的黃灰奶色。

記得我去蘭卡威度假時，有天的行程安排搭船出海到原始荒島上BBQ，當香噴噴的烤肉堆滿整木桌時，山上的野生動物陸續跑出來，有兔子有猴子有山雞更有一隻小山豬，後來竟然來了一群水鹿，應該是水鹿家族，大大小小五六隻。當鹿群靠近時我們驚慌失措，導遊卻說水鹿不會咬人，只要不激怒牠們即可。水鹿其實很高大，小鹿靠近時約有我的肩膀高度，我們拿烤肉給鹿群吃，牠們竟然不吃，原來水鹿是吃素不吃葷。所以水鹿給我印象是溫馴的是善良的，是人類的朋友。

而巴代的這篇小說是以圍獵水鹿為主軸，我初看時有點嚇傻，沒想到他們打獵的獵物竟然是水鹿，刻板印象中獵人打獵都是打山豬或飛鳥不是嗎？而水鹿總是給人溫馴善良的觀感，而且水鹿並不會攻擊人類或是破壞農作物呀。或許是我的常識不足的關係吧！這也是巴代這篇小說吸引我急於看下去的很大拉力，我想看看這群漢子圍捕雄鹿時，水鹿到底是如何自衛或攻擊。

當然故事中作者善用妙筆鋪陳了許多圍捕過程的橋段，從設定目標到分散鹿群，引導或驅趕雄鹿到他們設下陷阱區域以及族員的分配攻擊與呼應，都有相當精彩與合理的敘述。最讓人驚心的是雄鹿兩次被迫闖入石頭後埋設草叢中的竹刺陷阱。受重傷的雄鹿之驚慌憤怒與疼痛以及垂死掙扎，巴代寫得淋漓盡致。

一頭受重傷的大水鹿，淌著血，狼狽的向西向雜樹林深處，不擇路的胡亂衝撞而行.......所經之處的上空，不斷盤旋或快速飛離了一群群築巢或棲息的鳥群。陣陣嘎鳴，連帶影響荒草埔剛才受驚嚇飛起的鳥群，持續飛動，盤旋。只見雜樹林的烏鴉，長尾烏鶖、班鳩甚至藍鵲，白鷴竄出嘎嘎亂飛；荒草中的竹雞，環頸雉，藍腹鷴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常駐的頭翁，麻雀，綠繡眼等張皇地吱喳群舞；那躲著的野兔，果子貍，那些容易受驚嚇的山羌也都紛紛嘓嘓叫鳴示警並迅速遠離，連群蜂都忍不住離巢嗡鳴。在濃濃的血腥味中，殺機持續高漲；在旭日陽光的斜照下，黃金耀眼與腥紅醒目全攪成一塊，這區域所有生物全都捲進了這場殺戮。

這段描述是不是相當精采呢？幾十種動物都被點名卻不顯擁擠，巴代巧筆輕輕一揮把整個森林的動物都喚醒了，讀者才驚覺，哇，原來看似寂靜的山林原來如此熱鬧非凡。散文是所有文類的基礎，或許是我個人偏愛閱讀散文的習性，看到如此精湛的情節描述，竟有種大過年收到意外紅包的驚喜，確實讓人雀躍。巴代曾說他的小說創作偏愛運用散文的敘述技巧，讓故事發展或場景多些層次與立體感。所以，閱讀巴代的作品，千萬別急於被劇情張力拉著跑，靜下心放慢腳步慢慢細讀那裡頭的情緒與氛圍，會有更大收穫，尤其是讀他的長篇。我喜讀這樣的文字，也藉機介紹給好友們分享。

有一回我和朋友們到泰安溫泉度假，苗栗泰安鄉居民大都是泰雅族原住民。在溫泉源頭的小公園上聚集幾攤小吃攤，販賣的都是當地原住民的麵食山產野菜。一家攤子前面掛著一個山豬頭標本引起我們的興趣，大家七嘴八舌詢問老闆那山豬頭的來歷；老闆笑臉盈盈地指著後面圓桌上一群正在喝酒的原住民男人說，中間打赤膊的那位就是我們的第一勇士，這頭山豬就是他打獵回來的戰利品。於是老闆介紹我們和那群人認識。於是我們買了一堆酒和新朋友暢飲。那位泰雅第一勇士長得其實不高大，但是很黑，很強壯，年紀約三十來歲，人很豪爽且歌聲很雄偉，尤其喝了酒後講述他到深山裡打獵時的豪氣萬千，驕傲神情很吸引人。我問他第一勇士怎麼誕生？他說打獵時捕捉到的山豬最大最重的人就能奪冠，擁有第一勇士的頭銜。直到下一位更大更重的獵物出現為止，他說他已經連續兩年是第一勇士，紀錄仍未被打破。回程中我們討論最多的是那山豬，以及驚訝他們口中的稱呼，他們稱呼我們是「漢人」。

閱讀巴代的〈圍獵〉，腦海中不時會想起那位第一勇士，以及那天歡暢時他們所說狩獵山豬驚險情景；當時半懂半不懂的想像與猜測，隨著巴代圍獵水鹿的文字路痕，逐漸清晰、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