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在網上偶然聽到這首閩南語歌曲《家後》，是台灣女星江蕙唱的，非常感動我的心。不知不覺中，我又想起遠方的媽媽，想起泥土下的父親。他正如歌詞中所唱「返去」快一年了。
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捱了快八十年，也算長壽。但最後幾年身體不好，我們幾個兄弟都在城市謀生，一年中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在他老人家身邊，盡兒子的責任，想讓他到城市和我們一起過，他總是不答應，理由一條：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們兄弟完全明白，只好由母親留在家鄉相伴。母親身體還行，只是苦了一輩子，還要苦下去。我很是不忍。
最後的一個多月，父親臥床不起，三個哥哥輪流回鄉照顧父親，但都被他罵走。父親總是說：我就是這樣子了，現在沒事，你們個個生活工作負擔那麼重，快走吧……父親又對母親說：「等我百年後，你打電話叫他們回來就行了。」
我實在無法長時間停下工作，在電話中對他老人家說：「爸，是我不孝……我不孝。你放心，我們生活好好的，就是做乞丐，也會乞給你吃。」
父親喃喃自語，反復叫著我的名字：「不要哭，不要哭，你從小就很堅強的！」
他有多般手藝，年輕時闖南走北，賺取微薄的血汗錢，和母親同甘共苦，上山下地，含辛茹苦養大了我們眾多兄弟姊妹。現在時代不同了，我們幾個兄弟分別在三個城市，為了各自的家庭。八年前，父親在我不斷游說下，和母親一起在香江住了三個月。那是十六歲我離開家鄉去讀大學以來，我和父母同住最長的日子。之後，他們就不肯再來，說是城市生活不慣，像坐監獄一樣。
父親去世前三個月，我帶著一家大小回鄉去看他。我預料屬於父親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多了，又是暑期長假，不能錯過，否則會後悔一生。父親看到我們，高興之極，那幾天病情明顯好一些。而在這之前的幾個月，我曾順道回到家鄉探親，還和病中的父親睡同一床。父親說：「床很髒，我怕你不習慣呢」。我說：「怎麼會呢，我小時候就是這樣跟你睡的」。他樂不可支。
已是中午，又要和父親道別，啟程遠行。父親在病床拉著我的雙手，久久不肯放開。他曾經強壯有力的手，此時此刻是那樣乾枯，只剩一層皺皮裹著老骨。我突然感到極度痛心。
「爸爸，我不忍心離開你……」我對自己說。好不容易穩定了情緒，我一步一回頭走出房門，走出大門。可是，我不知不覺竟又走回父親的房間。
當我第三次站在父親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眶噙滿老淚，我強忍住哭聱，再說一次：「爸爸，您多保重，我會再回來看您」。他說，好好好。我在心中祝願父親早日康復，但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儘管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如此猜想。
差不多三個月後，那晚父親還吃下一小碗稀飯，但是病情卻在幾個小時內惡化，氣喘不過來。最後他連連對母親說：「離開了，離開了」，就這樣永別人世。這六個字，我相信是父親眷戀母親、眷戀我們兄弟姊妹的傾訴。我沒想過，質樸如家鄉泥土，剛直如家鄉青松的父親，在生命終結時，會說出如此親柔的語言。
四天，母親幾乎沒有吞下甚麼食物。為父親做超度法事，母親一直站在一旁流淚。我勸她：「娘，您去休息吧」。她抽泣著對我說：「你就讓我多看他一次」。
同是生長於農村的父親和母親，並非盲婚啞嫁，而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大陸「婚姻自由」風下的楷模。我曾多次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講當年的「情史」。母親說：我是被你爸「騙」走的。父親卻打趣說：我不娶你娘，她怕沒人要了。母親很「惱火」地反駁父親：呀，你真是這麼沒良心啊？
聽到這裏，我們兄弟姊妹，總會笑出幸福的眼淚。
在我筆下出現過許多動人肺腑的話語，我也曾經無數次去安慰痛苦的心，但面對悲傷的母親，想起父親最後吐出的六個字，聽到母親說出「你就讓我多看他一次」那一句話，我才感到甚麼才叫相依相伴白頭到老，甚麼才是海枯石爛的愛情。
我越來越後悔，前幾年父親母親金婚之喜，沒有想到為他們好好慶祝一番。現在只剩下永久的遺憾，留在我的記憶中……
反反復復，網上的歌聲，又唱完最後兩句：「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你著讓我先走／因為我會嘸甘看你為我目屎流」。
但我，已禁不住淚流滿面。
2006.09.08
●《家後》歌詞──
有一日咱若老找無人甲咱友孝我會陪你
坐惦椅寮聽你講少年的時陣你有外摮
吃好吃醜無計較怨天怨地嘛袂曉你的手
我會甲你牽條條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置恁兜阮對少年跟你跟甲老
人情世事已經看透透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
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有一日咱若老有媳婦子兒友孝你若無聊
拿咱的相片看卡早結婚的時陣你外緣投
穿好穿醜無計較怪東怪西嘛袂曉
你的心我會永遠記條條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置恁兜阮對少年就跟你跟甲老
人情世事嘛已經看透透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你著讓我先走
因為我會嘸甘看你為我目屎流
（《家後》：作詞／鄭進一 陳維祥 作曲／鄭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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