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將美麗滋潤一種乾枯
張詩劍詩歌評析(2)
2.情感風暴閃爍詩品光芒
言歸正傳。情是詩的最重要要素之一。清代著名學者、詩論家袁枚在他的名著《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中強調情的重要性:
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於心而不釋。孔子所云:「興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其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袁枚:《隨園詩話》文白對照本,第1093頁,昆崙出版社,2001年4月版)
張詩劍作為一個為人誠摯的詩人,他的詩也極其強調真情。他曾在自己主編、1991年由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的香港詩人選集《寫給情人….》中提出簡略的「詩觀」:詩的容貌最美,感情最真,她的靈魂是愛與恨的旗幟。不必崇拜甚麼流派,只須認同每一首詩的意境。(《寫給情人......》第18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1年11月版)
記得著名美學家蘇珊‧朗格在半個世紀前寫成的名著《情感與形式》中對抒情詩有過精闢的論述:「一首抒情詩的主題(所謂『內容』)往往只是一縷思緒,一個幻想,一種心情或一次強烈的內心感愛,它不能為一部虛幻的歷史提供十分可靠的結構……抒情詩人所以運用語言的每一個特性,就是因為他既沒有情節,沒有虛構的人物,往往也沒有任何詩歌得以繼續的理性的論述」;「抒情詩創造出的虛幻歷史,是一種充滿生命力思想的事件,是一次情感風暴,一次情緒的緊張感受」。(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中譯本第30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8月版)
張詩劍的詩多數屬於抒情詩,只存很少的敘事詩,我當然不是指詩中的敘事成分。張的抒情詩的主題,就像蘇珊‧朗格所言,可以歸納為「一種心情或一次強烈的內心感愛」,不論愛情詩還是思鄉懷舊詩,都有意無意貫穿著這一鐡律。這種抒情方式,是一般傳統中國詩人的基本動作,通常吸收古典詩詞的營養,在構思、用語、比興、通感等等方面,比較直截了當展開抒情,篇幅較短,容易令人產生聯想和共鳴。用蘇珊‧朗格的理論闡釋:「我們關於過去的感覺也是混雜著其他要素(想像和推測)的記憶中得來的。這些記憶不是把生活看成一個單獨及展的行為,而是把它看成一根連接著各個事件的鏈條……用詩創造的世界不限於個人印象,但必須是印象的」(《情感與形式》中譯本第306─307頁)。我如此引用蘇珊‧朗格的理論,是因為它對我們理解張詩劍的詩有著恰到好處的幫助。
看看這首《祖國,母親》:
萬里長城/是您的靈脊/──我的驕傲//珠穆朗瑪/是您的亮額/──我的自豪//長江岸柳/是您的雲鬢/──我的嘻笑//黃河飛瀑/是您的淚花/──我的呼嘯//西湖明鏡/是您的眸子/──我的心愛//塞北冰雪/是您的皓齒/──我的清白//江南花村/是您的錦繡/──我的富饒//啊,祖國,母親/您在我心裏/我在您的懷抱
整首詩的形式非常整齊,用排比和比興手法,加重了抒情的強烈感與形象性,節奏清新明快。雖然把祖國比喻為母親並非創新,但詩人所展現的想象視野相當廣闊,以整個身心歌吟,從綿延起伏的萬里長城到高聳云天的珠穆朗瑪峰,從如云彩飄蕩的長江岸柳到聲震長天的黃河,從潔白無暇的塞北冰雪到色彩斑斕的江南花木,均為讀者熟識的意象,大大增強了詩的感染力;詩人創造了一個供讀者對應的虛幻歷史:大好河山和「我」的關係,由此刮起情感風暴:我愛祖國正如我愛母親!詩人質樸地將他深切而強烈地熱愛祖國,以滿腔熱血與熾熱的激情謳歌祖國的情感,一口氣傾訴無遺。是的,他愛母親,真誠地歌唱母親,同時又把愛國、愛母親的情感十分和諧地交織在一起,於是他歌唱祖國的樂音特別真摯而感人,也成了這首詩的主旋律:「啊,祖國,母親/您在我心裏/我在您的懷抱」,這三行詩句,是那么深沉地打動著人們的心弦。
張詩劍喜愛遊歷祖國名山大川、風景名勝,也從中激發敏感的繆斯神經,留下眾多詩行。從椰風熱雨的海南天涯(《鹿回頭》、《蝴蝶谷》),到遼闊壯麗的北國(《心中泰山》、《胭脂溝》、《翰碑》);從波濤滾滾的東海(《煙雨西子湖》、《匡盧二首》、《武夷組曲》),到牧草青青的天山(《香妃夢回》、《翹望天山》、散文詩《天山放牧》);從海峽潮音(《海峽凍結吧》、《海峽女神》、《寶島詩之秋》、《台灣行》),到桂林山水西南風光(《桂林情意結》、《象山水月》、《神秘的九寨溝》、《雲南詩旅》)……每每牽動詩人的情感末梢,詩興大發,不可收拾。這類詩並不是每首皆精品,詩意亦參差不齊;由於多是「客旅詩」,對地方風物的特徵不易把握;梳理詩緒存在時空落差,醞釀詩的氛圍濃淡不一……但是詩人所傾注的熱情真摰深厚,拉近了與讀者之間的心理距離,或者所營造的理趣精闢啟人,同樣給欣賞者留下深刻印象。其中《香妃夢回》,無論深度、廣度、感染力,都顯示出張詩劍「寶刀未老」,不僅是近年的力作,也是他的懷鄉/山水詩中的代表作,下文將專門討論。
總之,在詩人的筆下,既有「未飲心先醉」對故鄉水的依戀,也有「把水份與養料都輸送給果實」對祖國秋天愛的思索,既有滿情希望對龍的謳歌,也有「紫荊旗終於升起」對香港的九七回歸日子的由衷讚美,既有對祖國山水的放歌,也有酸辣的「相思」......總之,在詩人眾多的瑰麗詩篇中,愛國、愛母親、愛鄉、愛一切所有值得所愛的人以及祖國的山川風物,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唱詠。這些精美詩篇都是美好情感的閃爍,從中人們可以鮮明地看到詩人一顆中國心在怦然躍動,可以看出詩人的美好的內心世界。人間要好詩,張詩劍這些精煉、雋永、意新、思巧的詩篇,受到廣泛流傳也並非偶然,正是他「抬頭做人」,堂堂正正做人的生動反映,在香港這一物慾橫流之地,更加閃爍著人品、詩品的光芒。
言為心聲。張詩劍的大學同學、女作家陳慧瑛很欣賞他的愛情詩:「成功的愛情詩,往往不是以穠詞麗句取勝,而是以純樸自然的語言征服人心……張詩劍的愛情詩就是用淡淡如水的語言寫出了一份真誠、執著、美好的相思篇,情深意雋,動人心弦,令人回味」(《當代港台名作賞析》,福建海峽出版社)。反觀張詩劍本人對愛情詩有獨到的見解:有人說「憤怒出詩人」,我認為「真愛也能出詩人」。這裏的「真愛」,亦屬於袁枚主張的「真情」。
他的《相思》寫得特別真切感人:
相思是一把小刀
在紅豆上雕刻名字
黑的一邊刻憂愁的我
紅的一邊雕多情的你
…..
雨花落在窗前
我看到你的美麗
雨花眨著晶瑩的眼
你可理解我的情思
這首詩是張詩劍移居香港不久所寫,大概因思念還在內地的妻子而有感而發,詩借用唐代詩人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抒發心中強烈的思念情愫,讀來質樸卻濃郁,感性而雋永。因為王維的《相思》,千百年來,「紅豆」成了男女相思的代名詞,張詩劍的神來之刀一雕一刻,果然非同一般,使相思的份量更加精粹,銘心刻骨的感觸躍然紙上。難怪張妻讀後「驚心動魄」,她在一篇專文中寫道:紅豆原是相思物,他還要用刀刻,這一刻,其相思何等銘心刻骨。當時我讀了十分感動,相信被思念的人讀到此詩,都會獲得一種震撼性的慰藉,這裏的紅豆變成砸不爛的「銅豌豆」。(陳娟:《錘鍊詩與劍 心冊鑄春秋》,《陳娟文集》第229頁,香港文學報社1996年版)
他的另一首《風雨夜情思》,近乎詞作,同樣細膩纏綿,淋漓盡致:
夢中輾轉霓虹暗/香衾涼澈/鏡妝虛掛/人半醒/志參差/此情此景天知曉/自責罵/不如千里共風雨/何必迢迢勞駕。
據陳娟披露,原來是寫他久別約她在汕頭相會,途中她遇台風未依時抵達,是夜他擔憂得不能入睡,揮筆寫下了這闕詞。
風、雨、花、葉、月,海、潮、夜、星、雲,歷來就是古今情詩不可缺少的意象。張詩劍的愛情詩及懷鄉詩,受古典詩詞的薰陶十分明顯,取材日常生活喜怒哀樂聚散離合,或山水草木,也時常用典、化用古詩境界,篇幅短小精悍,一感二懷三詠四嘆,意境深遠,構思精巧,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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