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為熱烈地流動著的血液(4)
評詩人王柏霜的《不雨之秋》
4.詩美創造力:質的飛躍
讀近一兩年柏霜的詩,感到他的詩歌語言,比起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期的作品,要輕鬆明快得多,淺顯準確得多,跳躍空靈得多。換言之,他的詩在拓展詩美空間方面的成功,就詩歌語言這一環節,得益於強化詩性,鮮活地運用句子的感覺成份,這可能與詩人的生活狀況改變有關,也可能是詩人在總結過去創作得失後,有了本能式的質的飛躍。從《不雨之秋》每首詩的寫作年份可看出,基本上從1995年至2003年的近十年中,柏霜沒有詩作收入集子中。他也親口向我證實,那十年,他的詩處於空白;至於原因,不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內容,在此不贅。
也許,中早期他較拘泥於表達某種不一定很成熟的詩歌主題,反而因側重於意象的組合而造成語感的流失;也許急於排列出看似引人注目的外在形式美,而或多或少忽略詩性的內在張力,同時減弱了情感魅力;也許為了自我情緒表達的偏好,在言語(並非語言)選擇上,流露出較為艱澀的個人用語傾向,反而令人不那麼容易理解,朦朧有餘。這三方面,留意一下集子中三個時期,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及近兩年的作品,不難得出一般性的結論。
作個簡單比較。1985年3月的《流浪三月天》:「褪色的裙帶帶不走的是/三月的島嶼之戀/遠方的風景還未長成/冷季的挽歌/依然在一片如火的酒暈裏/氾濫著迷人的暮色……」這些飄忽不定的詩句所表達的詩意,有著較大的不確定性,在某種程度上必然影響讀者的共鳴。它不乏給人虛泛的美感,卻因重於演繹外在的渲染,輕於前後詩意本身的內在邏輯關聯,甚至沒有清晰地表達出整首詩的題旨(我同意不是每首詩都必須有明確的主題思想)。
到了2005年3月的《維多利亞》:「那裏的花也有季節性/隨時間也隨流水落葉/可那裏沒有我的愛/我的愛失落在銅鑼灣/那匆忙的腳步中……」剛好相隔二十年,後者所傳達出來的感覺,明顯地充實、確定得多,雖然詩句更樸實無華,卻一點也沒有損害完整而令人沉思聯想的詩情,工夫大概在於充分發揮了語言的獨特親和力。
一首好的詩,肯定不是玩文字遊戲所能濫竽充數的,越口語化越容易讓讀者直接進入詩的氛圍。中斷十年之後「重返」詩壇的王柏霜,一反故態,以一種新的感覺、新鮮而平白的語言材料,重構詩的生命的風景。像「我浪子般回頭/但卻無岸可上/漂泊時候我尋找你留下的痕跡/卻了無蹤影/我知道你仍然在某處燦爛......」(2005.3.7《痕跡》),這些詩句似乎跟你聊天一樣,近於不加雕琢的口語,但令人更加心動難以忘懷。用柏霜的詩來說,「心已成結/成團/靈犀中你的影子一閃而過/但我記住了」(2005.3.3《銅鑼灣》)。是的,好詩就這樣「記住了」。
再來看看對於詩創作的體驗,柏霜有他自己的真切表白。他說:「多年來,詩是我生命中最為熱烈地流動著的血液,是我的人生歷程在能夠寫詩、而且真正地寫了一些詩的階段,所傾訴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感。詩在我三十而立前後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在我不惑之年成為寄託情感的重要載體。」(後記)
「我認為,寫詩無非是將自己的人生體驗作一種升華,是對生命歷程中所經受的愛與恨作一種比較,將感悟的靈魂形諸文字,將悸動的思緒化作語言,並且將所愛羨的美好事物與他人分享。」(後記)
以上兩段文字,可以作為柏霜詩歌創作動機和語言風格追求的旁證和自註。正因為他自身有著自覺的升華意識和比較意識,他的詩便有了我上文所揣度的顯著質變。
實際上關於新詩的語言形式,過往已有多如牛毛的論述。我贊同這樣的觀點:創造活力、運用語言詩性、音樂節奏,是構成新詩的語言美的三大要素。
新詩的語言表達,既是對靈魂和生命資訊的傳遞,也是對一種語言美的享受。沒有獨到精妙的語言創造,就不能表明一首詩的成熟。詩的審美效果,首先是通過語言形式的誘惑,然後才進入詩的意義世界。何況,形式美又具有相對獨立性,有些詩歌名句的流傳,往往得力於一種詩的理趣之美。(引自「奇異網」,江南大學,姜耕玉:《新詩要表現漢語之美》)觀乎柏霜的詩,他傾訴「所思所感」,就是傳達「靈魂和生命資訊」;他「將感悟的靈魂形諸文字」,就是「對一種語言美的享受」;他「將悸動的思緒化作語言」,就是「創造活力」和「運用語言詩性」。
先看詩集的壓卷之作(未必是有意的編排)──《來日》:「來日方長/我問他來日方長到底有多長/那人豎起食指/並用大拇指掐住一截/我頓時明白/他指的是一寸光陰」。此為詩的結尾部分,精采處在於巧用一般長度的「寸」及半節食指的長度大約也是一寸這一語意重疊的因素,以此點出主題:一寸光陰一寸金,並呼應題意,其中的關鍵是意象的新鮮性非比尋常,創意十足,張力倍增,給人的感染力大大加強。
另一首題為《稻草人》的結尾,也讓人難忘:「倘若有鳥飛來/並且在我的頭上駐足/那就是我孤獨的夥伴/在冰冷的季節來看我//炊煙四起從視線升騰/光陰不是朋友轉身離去/我腳下的土地讓我傲然獨立/是我唯一的安慰」。很多人對生活中的稻草人都有深刻的記憶,但像柏霜寫出這樣的感受,卻不多見。他的獨到之處,我想應是這兩句:「那就是我孤獨的夥伴」及「光陰不是朋友轉身離去」,這無疑是對稻草人的最佳寫照或註釋,強烈的詩性光輝和理趣之美就在於此。從飛鳥到孤獨的夥伴,從炊煙到轉身離去,以至腳下的土地,詩人通過一系列語言的誘惑,展示出一種嶄新的情境:「我唯一的安慰」原來就在於此!獨具匠心的比喻和類比,印證了詩人的語言創造力。
在我的心目中,《空酒瓶》、《佛祖》、《風月》、《初識秋天》、《胡同》、《空門》、《江月》、《流年》等詩,在詩性語言方面的運用,都收到較好的審美效果。
誠然,一個詩人只有維持旺盛的創造活力,才能使他的詩不斷生長出語言美的生命果實;一個詩人必須自覺凸現語言詩性的韻味和神行,才能把握詩之精脈,因為它起於詩人生命之流,充溢著現代詩性體驗的審美傾向。當代詩歌永遠處於生氣勃勃的創造之中,其詩美空間總是包孕於詩人的創造活力之中。我們還應當在全球化的語境中完善新詩自身的建設,而且對新詩形式的健全和成熟,強化多方面的藝術追求。新詩對漢語詩性的回歸,屬於全方位開放的現在時。
從《不雨之秋》所見,柏霜的詩在詩美方面的開拓,已取得可喜的成績。如果要說某些不足的話,依我淺見,當在詩的音樂節奏方面,有待進一步梳理和個性化;同時,詩歌視野的擴大,也是大有可為的一環。以柏霜的文學藝術功底和創作經驗,相信這一切只是時間的問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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