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為熱烈地流動著的血液(3)
評詩人王柏霜的《不雨之秋》
3. 在看破與看不破之間
翻開《不雨之秋》第四輯,有出人意料的觸感。細讀收入寫於1985年至1994這十年的十五首詩,我發現此輯幾乎和佛教有關。分別是:佛祖,手相,渡,普陀之南,晚禱,籬笆之外,空門,無心之雲,放生池,孤掌,歸巢,諾言,太陽失落時分,極頂,半面風景。光看標題,己略知幾分內容了。我想,柏霜無非欲借題發揮,抒寫對人生有常或無常的感慨,抒寫內心或喜或悲的生命境界,揭示生死得失的瞬間或永恆的頓悟。
宗教以導人向善為中心教義。真正信教者的心是善良的。人生苦長也好,青春苦短也好,都離不開悲與歡。我不知道柏霜本人信不信佛教,但從他的詩看來,他總是因為善而得到苦,因為愛而得到悲,因為有而得到空,因為思而得到悟。
請看《佛祖》:佛祖高高在上/佛祖以不動的嘴唇/侃侃地談談/談悟/談/生於苦海 死於苦海的我……佛祖坐在高高的蓮花座上/睜一眼/閉一眼/看紅塵//佛祖天天坐在我的心頭/長生不老。
所謂「佛」──祂本身是超越了所有的物質,所有物質的東西都一定是要滅的。所謂開悟,就是超越於所有物質之上。物質的東西都是流來流過去,永遠不會讓人擁有的,這就是一種徹悟了。沒有悟性的人,有時候會為一件事情作很多不必要的解釋。有真正悟性的人的理解是:你給我,那麼我就接受。在此,最高的境界是根本沒有人給你甚麼,你也沒有受甚麼。回頭看《佛祖》,詩人正是表達了有和無的虛與實的關係。最終,只有佛祖長在我心──這才是真正意義的「脫離苦海」。
佛經有言:「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甚麼是色不異空呢?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說:色跟空沒有甚麼不同,也就是色空一如。這裏的「色」,當然不是凡人所說的那種色──並不是指女色,而是代表整個物質世界的東西,都叫做色。所謂空呢,更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講的無。「空」是指「空性」,就是在佛教中得到了真正的覺悟的這個「空性」,即佛教不可思議的一種「空」的真諦。柏霜的《渡》,以現實生活中的渡海,隱喻精神世界的「普渡眾生」:「那次渡海遺下的斷桅/浪在舷邊濺起碎花/撕裂的心/潔白如雪……心驀然停止了跳動/雖然/血依然奔流/一步跨出/你驚訝地發現/何以這麼快就到達了彼岸」。讀到這,讀者應會悟到柏霜的「空性」了吧。
宗教意識在柏霜的詩中,不是為了傳教,而是為了借助佛義的內涵,來詮釋/化解心中的困惑與無助。《普陀之南》在「穿行幸與不幸之間」,震醒心中的靈性,「卻見身外之物/如走獸......隨風而逝」;《空門》,「不外是一個空門」,然而許多時候門總是開的,因為:「許多眼睛看了千年/終究 看不破/其中的紛擾和誘惑」;至於《放生池》,與其說是寫池中的魚,不如說是自喻,希望有更自在的時空,讓心靈得以安然而度:「不如/不如化作一條魚/就在這冷清的水中/立命安身」。
此輯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孤掌》,淋漓盡致地寫出孤獨之心的無助感,以及面對空寂時光的掙扎與灑脫。即使孤掌也有五指──仍有依靠,但伸開五指,也不能「將一聲吶喊憑空切斷」,因了「知音是自己的影子或跫音」。五指,還有另一種含義──五指山。拿柏霜的詩句來說:「即使將 將五指曲成/坐禪一般的山峰/無論如何 你的目光/同樣無法逾越」。
是的,世界上任何一個物質的東西,都不是你所能夠永遠永遠擁有的,不是所有的苦難,都能被凡心突破。假如你能夠想通了,那麼你就可以在「色不異空」這四個字當中找到更進一步的理解。
「色不異空」就是這樣解釋。「色」跟「空」沒有甚麼不同。在佛教世界,「色」跟「空」完全是融合在一起,是一致,不是二致,是完完全全一樣的。
這當中的「色」,最難看得破的是我們這個身體。「佛」,明明祂在教導我們「色不異空」,也就是教導我們「色空不二」,也就是跟我們講,「生死不二」。生有何喜?死有何悲?為甚麼那麼多的人要求生而厭死呢?為甚麼這麼多人要求生厭死?生有何喜?死有何悲,生死一如。能夠看破的人,他絕對不會去求生而厭死,因為生跟死是一樣的。
柏霜在詩中辛苦而快慰地安撫著心靈的喜與悲、苦與樂。他在苦苦找尋一種人佛對應:與人生對應,與天地對應,與生死對應。表面上被對應的像是第三者,其實是「你」,終極卻是「我」的苦吟,在看破與看不破之間,求得寧靜。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