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才散文選之一(福建/平和林語堂研究會)
不言放棄
母親是因爲腦梗塞在半夜時分被送進縣醫院的,從母親發病開始,我們便與死神開展了一場爭奪母親的戰爭。
母親剛一入院,神智已經迷亂,到第三天,更是進入了爲期十一個日夜的昏迷狀態。那時候母親全身都是管子:輸氧管、鼻飼管、導尿管,還有手臂、大腿各一組輸液管。母親發病的時候正是7月,天氣正熱,我們每隔一小時要替母親翻身一次,又因爲住院前母親的背部在家裏的竹席上擦破了皮,擔心引起褥瘡,還要一天數次用紫外線烘乾燈烘乾創口。有熟識的醫生勸說不必再浪費金錢和精力,可父親、哥哥和我都不願就此放棄,堅持繼續治療。
母親的狀況越來越糟,到昏迷的第十一天,母親已經局部脫水,瞳孔已經散光,連眼皮都無法自主合上,只是被動地扒開,被動地抹合。醫生數次下達了病危通知,甚至說挂上氧氣可能會堅持到家裏才咽氣,父親、哥哥和我依然不願放棄,因爲無法轉院,醫生說只要一動,途中就極爲可能出現意外,我們就自己到市醫院請醫生前來會診。市醫院的主治醫生是在下午四點多鍾到達縣醫院的,診治之後,做了幾項化驗,到7點多鍾化驗結果出來,母親被確診爲並發腎功能嚴重衰竭,市里的醫生開了藥,言及如果這藥用下去,第二天母親仍舊沒有醒來就回天無術了。那天晚上,親屬二十多個人都守候在醫院,看著希望的藥水緩慢地滴進母親的血管。
到半夜的時候,藥水滴落的速度越來越慢,我們把藥水滴落的速度設置爲每分鐘五十滴,可過不了多久,藥水滴落的速度就降到每分鐘不到十滴,最後我們把輸液的控制開關全開了,藥水的速度依然是緩慢的每分鐘不到十滴,我們知道是母親的體內迴圈幾近停止,是死神在跟我們爭奪母親,大熱的天,我的身體卻在發抖,看著藥水滴落,我們渴盼時間的腳步慢點,能讓母親有多一點的時間與死神較量,我覺得這是我所體驗到的最爲殘酷的生命拔河比賽。
午夜兩點,看著輸液管心驚肉跳的我們終於欣喜地發現,藥水滴落的速度有所加快,我們清楚事情出現了轉機,我們爭著握著母親的手和腳,似乎如此就可以把我們的力量傳輸給母親,讓她有更多的力量與死神較量。藥水滴落的速度逐漸加快,十幾滴、二十幾滴、三十幾滴、四十幾滴……我們緊繃的神經略微放鬆,天亮了,關注著輸液管,關注著母親的眼睛的我驚喜地發現,母親的眼皮動了動,我們高興地叫起來,母親在我們的叫聲中費勁地睜開眼睛,看了我們一眼,雖然她無法說話,但我看到有一滴眼淚從母親的眼角溢出,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湧而出,我發現父親和哥哥他們也全在擦眼睛,我們知道,在與死神的爭奪戰中,我們贏了。
母親醒來的第二天,她已經能自主吃點流食,我們送她到市醫院做了CT,因爲市醫院床位緊張,市里的醫生制定了治療方案,母親回到縣醫院繼續治療。母親的情況一天天好了起來,在住進醫院的第四十二天,母親出院了。
如今十年過去了,除了當時那場大病導致的一手一腳略爲不便外,母親的身體健康。每每回家或在電話中聽到母親的聲音,我都有種幸福的感覺,我知道是當年的不言放棄使我們從死神的手中奪回母親。從那以後,不論遇到什麽困難,我都不輕言放棄。
水味靈通
靈通山以險、奇、峻、秀揚名天下,素有小黃山的美譽。靈通大佛、大帽峰、朝天寺以及“珠簾化雨”等靈通七峰十寺十八景,氣勢磅薄,變幻萬千,給人以萬種遐思。但是我最鍾情的還是靈通山的水。靈通山的水是靈通的靈魂,讓剽悍的靈通多了嫵媚和溫柔,靈性飄附,靈通山就有了無窮的魅力。
靈通的水有不少韻味。珠簾化雨之所以成爲靈通一景是因爲它的飄逸,絲絲縷縷的雨簾給靈通多了一道欲說還休的屏障,剽悍的靈通也就有了嬌羞和朦朧。有陽光的日子,可以清晰地看到晶瑩的雨滴串成雨簾,連貫但又有空隙,風吹過,仿佛整張簾子飄揚在山的腹部。
霧起的時候,從遠處看,整座靈通山就被霧籠罩住了,宛如有誰拿了一張超大的鋪蓋遮天蔽地地把靈通山蓋起來,感覺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靈通山只是其中的一處凸起。站在靈通山上,俯視可以看到霧氣迅速地從山谷升起,翻騰挪移,很快就把原來清晰的樹木石徑蠶食了,留下的就是混沌模糊。仰望雲霧也是快速地擴大地盤,讓山峰猶抱琵琶地羞答無語。近處的雲霧倒是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出那條條縷縷來,只是以很輕快的節奏整體推移,身處其中可以感受到水氣拂臉的輕柔愜意,麻麻的,酥酥的。靈通山的雲霧來得快,去得也快,往往是半個小時之後,雲霧散了,靈通山又處於陽光燦爛之下。
有小雨的時候,靈通山可就是另外一種味道了,整座山就是個水靈靈的妹子,連眼角都是水汪汪的柔情,山沒有了漢子的感覺,倒是柔情滿懷,完全漾出秀的模樣。細微的水在樹葉上慢慢籠聚,形成一個水珠停留在葉尖上,樹葉不堪重負般下垂,水珠頑強地站立葉尖堅持,忽地啪地一聲落到草叢上,散了。雨稍大的時候,樹林間就多了很有韻味的聲音,滴答作響或者沙沙有聲,靈通山多了女孩子般的悄悄話流淌。山澗裏的水很清澈,登山累了,隨意掬水入口,都能感覺到那份甘甜在肺腑之間遊走。
大雨之後,靈通山可就是凸顯清爽了。即使樹葉上的塵土也被蕩滌乾淨,顯得格外青翠。山澗裏的水譁然作響,不甘寂寞一般,再也不是舒緩柔情的夜曲,以另外一種姿勢出現在世人面前,頗有點女戰士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颯爽英姿。
水讓靈通山有了韻味,有了靈氣。因爲水,靈通山不再僅僅是巍峨高聳,很多時候也是千嬌百媚地風情萬種。
水讓靈通靈動而富有魅力。
懷念一塊山地
有塊貧瘠的山地一直開墾在我的記憶之中,即使如今我遠離土地,穿行在城市的水泥路面和樓房之中,但這塊山地還是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呼嘯而來,把我波瀾不驚的思緒衝擊得一塌糊塗。
山地不大,也就三分地的樣子,狹長的地形儼如大山的腰帶環山而過。山地是父親在1980年開墾的。尚未開墾的山地瘋長著各類荊棘,是父親用劈刀一刀一刀把荊棘砍光,記得我帶著好奇心想幫父親的忙,只是剛一出手就讓荊棘給刺得手掌流血“望刺而退”。
山地是石渣地,父親把大塊點的石頭用來壘田壟,小石子再隨手清理掉,不長的時間,地頭的碎石子已經有老大不小的一堆了。那時候還是生産隊的年代,出工收工都很嚴格,父親只好利用早上別人出工前和晚上別人收工後的時間空擋侍弄這塊山地,往往是天都黑了,父親還在那忙活,撿石子只好憑感覺摸索了。有月光的夜晚,父親會忙活到很遲才回家,畢竟是擁有難得的工作條件。經過父親幾個月的努力,我家終於擁有了這麽一塊初具雛形的“自留地”。
山地很貧瘠,小石子多過泥土,父親又開始了造田運動,利用工餘時間把小石子撿去,從山上挑泥土填地,勉強種上了地瓜。那年秋天,因爲山地的貧瘠,地瓜小得可憐,可我們還是很高興,畢竟這塊山地長出的地瓜多少填補了我家口糧不足的缺口。從那以後,每季清理地裏的小石子成了我們的常規工作,不大的山地要耗費很多時間,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畢竟那維繫著我們的溫飽。
承包責任制後,儘管口糧不缺了,可就象沒有多少人會嫌鈔票多一樣,也沒有誰嫌棄糧食。我們把山地改造成水田。記得第一季插秧,完全沒有良田裏插秧的利索,往往是給秧苗找了一個窩,還要從旁邊抓把泥漿給培上,說不定換了幾個窩秧苗還站不住,風一吹,秧苗就躺倒了是常事,更別指望能夠橫縱成直線了,水平再高的插秧高手也體現不出水平,整塊地裏亂糟糟的,手指頭也讓小石子刺得血淋淋了。
但不管如何,經過不懈的努力,地是逐漸成形了,土壤也慢慢熟了,一年比一年豐收,填充了我家的糧倉。
儘管後來我們兄弟都離家外出,其他的責任田都先後轉讓給別人耕種,那塊地我們卻還留著,直到最後種上了蜜柚。如今回去,行走在田壟上,看到成長良好的蜜柚,俯身抓把還含有碎石渣的泥土在手心裏搓著,親切感還是油然而生。那塊地成爲我生命中亮麗的風景,時常充盈著我的夢境。
遙遠的山村
山村在記憶裏很綿長,就象醇厚的閩南功夫茶,儘管看起來淡了,但開水一沖泡下去,茶味就有了。山村就常常在不經意之中迴旋在記憶之中。
山村不大,窩在山的肘灣裏,曲曲的山路就是母親溫暖的環抱,山村就是甜美酣睡的小孩,有種淳樸的放鬆。路往往是泥土路,黃土,下雨的時候很粘腳,可能走不了多遠,鞋子就重得提不起來了,說不定一擡腳,步伐是往前,鞋子卻留在原地。常見到的是行人把鞋子脫了,提在手裏,赤著腳走路。村民們沒有親近自然等文雅的說法,只是爲了走路方便罷了。有調皮的小孩子,故意挑黃泥多的地方走,粘粘的濕泥從腳丫間“吱”的冒出來,涼涼的,有點酥酥的感覺。走著走著,粘腳的黃泥脫落下來,在路上留下鞋子的模樣。
村口往往有幾棵松柏,謂之爲水口樹,有呵護全村之責,神聖得沒有人敢輕易去動的。記得村裏有個冒失的青年,以爲自己膽子奇大,不信邪,去砍了樹枝,沒想到觸了衆怒,後來被罰放映電影道歉才算了事。因爲有特殊地位,樹往往很茂盛,即使周邊的山都禿了,這幾棵樹也自成風景。村裏哪個孩子不好帶了,就有老人帶著或者抱著孩子來到樹下,燒一柱香,磕三個響頭,把孩子過繼給大樹,孩子是否就此平安順利不得而知,只是樹下常有樹兒子樹女兒祭拜的痕迹。
山村裏的建築常常是淩亂的,很隨意地放置在不同的角落。房子大多是兩層的瓦木結構,鋼筋水泥的房子是後來才有的事情,那是另外的韻味了。文明是發展的必然,但並非所有的文明都是最具美感和令人心曠神怡的。古樸的房子對生活的質量也許是該淘汰的,我們不能住在牢固的房子裏坐著說話不腰疼地要農民兄弟還呆在那些老房子裏。但老房子絕對是更有美感的地方,只是美感有時候不能當飯吃而已。
許多人家門口都豎有留著枝杈的竹子竹架,一根竹竿橫過,就是晾衣服的地方,花花綠綠的衣服迎風飄揚,完全不需要什麽不銹鋼管或者好太太升降晾衣架。甚至就把衣服搭在河邊哪家的竹籬笆上,更爲省卻麻煩。哪家的豬很有大將風度地在村裏漫步,倒是那些小狗分奔而過,嚇得雞鴨迅速竄向路旁,頗有點雞飛狗跳的味道,不過也給沈寂的山村帶來不少波瀾。
山村裏大多有小河蜿蜒而過,常常有大嫂村姑在河裏洗菜洗衣服,村裏有什麽事也就在忙活中完成發佈。河水很清冽,不是城裏滿是漂白粉味的自來水可以相提並論的。沒有人驚動的時候,可以看到小魚兒自在地有過,常常讒得誰家小孩拿著畚箕撈魚。
在城市裏的水泥路行走摜了,看到的大多是火柴盒般的房子,遙遠的山村常常入夢,醒來後清晰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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