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閩歸人(一)
──回鄉十日記
◎余光中
題記:“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話令我全身震顫,心頭一緊。“下面果真是我的家嗎?”淚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這一帶隱隱青山、累累果林,都為我顧盼所擁有,相信我只要發一聲喊,十裏內,枝頭所有的蘆柑都會回應。驟來的富足感一掃經年的鄉愁。
自從兩岸開放以來,我曾兩次越過海峽,但是都到廈門為止,未能深入福建。今年9月,幸得福建省文聯相邀,乃有10天的八閩之行,始於福州,更曆武夷山、泉州,終於尋根回到闊別68年的祖籍永春,最後再由廈門返航。飛抵榕城,正是中秋前夕。次夕月光圓滿,在城東鼓山頂上有一個賞月盛會,朗誦或演唱的都是我歷年所寫的詠月之作,也免不了包括《鄉愁》等詩。我自己也吟了蘇軾的《水調歌頭》。在福州4天,活動繁多,除了瞻仰林則徐、嚴復、林紓、冰心的紀念館,並在福建師大演講之外,更有一整天的余光中詩歌研討會。與會的海內外詩人、學者包括劉登翰、楊際嵐、孫紹振、陳仲義、李元洛、古遠清、黃曼君、朱雙一、徐學、林承璜、姜耕玉、馮亦同、江弱水、江少川、王性初、王勇、黃曉峰、戴冠青、範寶慈、莊偉傑、錢虹、郭虹、傅天虹等多人。最令我感動的是,年逾八旬的前輩詩翁蔡其矯竟也到場發言。
武夷山:九曲溪水那麼嫺靜地在穀底流過,像萬山私隱的純藍色午夢泄漏了一截,竟然被凡眼偷窺。
武夷山的兩天,氣溫仍高,不免有損仙氣,卻無礙文友們的豪氣。第一天上午,眾人從大斧劈皴法的曬布岩腳底,瞻上顧下、左避右閃,委委曲曲躍過了一隙石縫,重回天光,更步步為營,一級級向天遊峰頂仰攀上去。雖雲只有八百八十八級,但山靈扯後腿的後勁愈來愈沉,就算英雄也不免氣短。路回峰轉,風景漸漸匍匐在腳下,回首驚豔,九曲溪水那麼嫺靜地在穀底流過,像萬山私隱的純藍色午夢泄漏了一截,竟然被凡眼偷窺。
當天下午轉勞為逸,苦盡甘來。碗口粗細的長筒巨竹,兩頭烤彎,16根並排紮成的竹筏,綁著3排6個座位,前後都有船夫或船娘撐篙。我們乘筏從九曲到二曲順流而下,讓一溪清淺用漣漪的笑靨推託著,看雄奇而高傲的山況石貌一路將筏客迎了又送。經過上午的苦練,益顯得下午的逍遙。山不轉,水轉。水真是智者,人隨著水轉。人轉時,峰頭起伏也跟著轉了。所以說,萬靜不如一動。
泉州之旅不足一天,活動更是緊湊。抵埠已是半下午,只能忙中偷閒去開元寺,放緩腳步,跨過唐代高高的門檻,去菩提與老桑的密葉綠蔭下,對著地震不塌的石塔悠然懷古。當晚在泉州音樂廳舉行余光中詩歌作品朗誦會,除了我從早年的《揚子江船夫曲》到最近的《粥頌》等15首詩外,更包括南音與高甲戲。《鄉愁四韻》一首用閩南腔吟唱,尤能貫串古今。
次晨,在華僑大學演講“中文與英文”,接著車隊就向西北進發,駛上最後一程:尋根之旅。
永春:在記憶幼稚的深處,久蟄的孺慕與鄉情,蠢蠢然似在蠕動。
不到100公里的歸途,路面雖然寬坦,心境卻多起伏。在記憶幼稚的深處,久蟄的孺慕與鄉情,蠢蠢然似在蠕動。“頭白東坡海外歸”,東坡何曾歸得了眉山?我又何幸,在三反五反之後,“文革”的大難之餘,竟然有滿車知音從福州一路伴我回頭,只為了溯源而上,溯晉江的東溪而上,一窺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山縣,怎樣的靈山秀水,默化出他們青睞的詩人。
輪下所曆,多為南安縣境,地勢漸高,所經多石礦與窯廠。一過詩山,便近永春縣界了。鎮名詩山,應為吉兆。永春縣城在縣境的東南,桃溪從青山簇裏蜿蜒東來,將縣城分為兩岸,北岸人煙稠密,是輻輳的市區。迎面而來的先是彩色的三角旗成排成串,繼有布條從高樓垂向街面,熱情的標語歡迎永春之子迢迢歸來。人潮漸密,車速減緩,終於停下。一出車立刻陷入鄉親的重圍,綻笑的臉全向著我們,像滿田盛開的葵花,遠者揮手,近者一擁而上,或來握手,或來挽臂,語聲鼎沸,有的呼叔公,有的叫叔叔,有的叫“光中舅”。有資格直呼我名的,想來都不在了。人群稍稍讓開,容我們———我們夫妻、傅孟麗、同來的作家們,從福州一路相伴的章紹同、朱明元、楊際嵐、郭平等,還有報紙與電視的記者們———容我們過橋入城。這才發現還有剛放午學的小學生,列隊兩側,吹號打鼓,並間歇地齊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隊伍很長,像有200人的樣子。看到汗珠子在他們額上閃光,我一面感動,一面又十分疼惜、歉疚,覺得至少應該早點抵達,免得這些小臉曝於猶烈的秋陽。入城式的興奮退潮後,我從僑聯大廈的高窗俯瞰這古稱桃源的縣城。
桃源:不過有情人總會傳情的。雞同鴨講的情人總之結了婚,而且生下了我,不在這磊磊山縣,而在繁華的石頭城。
我的父親生在永春,曾去馬來亞的麻埠辦過小學,後來回鄉,先是擔任永春的教育局長,繼又擔任安溪縣長。在他任教育局長期間,縣裏來了一位遠客,令他注目。他看到的是一個江南女子,吳腔昵昵,剛由常州的師範學校畢業,千里迢迢,分發到這閩南腹地的陌生山城,來教八音咿呦而不懂普通話、更別提什麼吳語的村童。我不能想像教育局長跟新來的外省教師該怎麼交談,一定是誤會連連、傻笑不已吧!不過有情人總會傳情的,並結了婚,而且生下了我,不在這磊磊山縣,而在繁華的石頭城。
在我7歲時,他們曾經帶我回永春住了半年。記憶中的故鄉經過60多年的侵蝕,早已暖曖然呈星雲狀態,只剩幾個停格,根本說不上倒帶,在記者們不斷的盤問下,也供不出多少蛛絲馬跡。總之我窮思苦憶所得,或是此行近鄉情所盼的永春,都遠遠不如此刻,在窗口所見的新城這麼高,這麼生動而亮麗,街道寬闊而平直,樓屋大方而整潔。桃溪在現代工程的雲龍橋下向東南流去,對岸的中國電信大廈,矗立20層樓高,白壁交映著一排排綠窗,那氣派哪像小縣城?我原以為會重溫褪色的黑白照片,此刻照眼的卻是對準焦點的七彩分虹。
第二天上午車隊迤邐,由縣城向北出發,去洋上村的餘氏祠堂祭祖。出得城來,車道漸高,一線蜿蜒沒入遠山叢中。已過中秋六日,天氣仍如盛夏,亮睛的豔陽下四圍山色,從近處的稻田到遠峰的林蔭,無際曠野滿目青翠,名叫故鄉。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我的心感到一種恬靜的倦意。一生飄泊,今天至少該落一次錨,測童年有多深吧?(一)(原載《泉州晚報.海外版》2003.12.16)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