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僧途(14)
九五年的三、四月份,我給你打了幾個電話。電話打到了你工作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你。
之後我回了西寧,母親來車站接我,她老了,老了許多。她的老是因為我,我是她唯一的牽掛,是她唯一的焦慮,也是她活著的希望。她女兒已出嫁,過著安分守已的生活。她愛闖禍的兒子從兒子的父親去世後就一直給她不斷的招惹是非。她的丈夫去世時他只有四十八歲,是他的第四個本命年。她的兒子高中三年讀了五個學校,其中被兩所學校開除。大學又讀了三所,卻沒有完成學業,最後又被上海戲劇學院開除。她瞭解她的兒子,她瞭解獨子的好鬥其實是兒子心底的脆弱。她知道他自懂事起他的內心就開始了悲觀,因為她也有過同樣的悲觀。她比她兒子更明白兒子懷有對於生命的悲觀。她試圖把這種悲觀轉化為“行好”,行好是她的口語,她從農村攜帶出的口語,即行善。而行善對於她而言則是對自己的克制。她並不對人有意的施解善良,而是對人懷有善意,不去傷害別人,這是她解脫的方式。而她卻無法解脫兒子心中的悲觀,因為她不能理解他的悲觀,這悲觀給他帶來的心智是多思。而悲觀的反面是惰性,她的兒子很小就了發現了快樂的一種惡性形式——墮落。當他的天性參與了墮落的問題時,他變得不安,他無法在明智與誘惑之間清楚的選擇。而她的母親賦予他理想的方式是他將來成名成就,有所作為,成為人上之人而被別人所羡慕,這也是他父親的願望。而他父親與母親不同的是父親可以賦予他上進的方式,於是詩詞與繪畫參與著他的童年,他確實進入了詩詞的意境與繪畫的形色。這使他暫時避開了悲觀。而當他無意的對比現實世界時,他的悲觀更為惡化,開始成為心病植於他的生命。而此時寫作的他可以清楚的表述困擾著他的悲觀,即天性遭遇的挫折,這種挫折無時不在發生。而九五年三、四月份他回西寧時在車站第一眼看到前來接站的母親的蒼老時,他的整個身體被這種悲觀強迫的制約,這使他聯想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加劇著人的蒼老。他的少年時間他曾崇敬過暴力,這是他墮落感的兌現。而他現在可以從容的正視他對暴力的崇敬,來自於他對暴力的恐懼。而當他從一個暴力在少年時期暴露的近乎赤裸的高原走向一個平和得多的都市時,他尊敬著都市人的文明。而當他從這種文明當中發現了人內心的殺機時,對於同類的殺機他變得迷茫。而當他尋找人與人之間可以仇恨的原因時,更為微妙的對抗在人群中的展開使他成為一個弱者。因為他童年的村莊與少年的高原從未給過他這種對抗的技巧,血性這時反而是被嘲弄的,他不適應極了。為了與失敗對抗,他強迫自己適應,而他對此的結果做了一個詩哲似的評論:他的心門已經關閉,適應已經被深深的禁止。
這時他無所適從,他唯一的選擇是避開塵世。他選擇出家。
看到母親時,他想起了已歸入黃土的父親。他的父親,母親的愛人對這個天資極好的兒子抱以極大的希望,父親有過做詩人的經歷,他的詩作曾發表在青海著名的刊物《青海湖》上,父親希望兒子成年後首先是一個詩人,然後是一個畫家。
她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後,從未停止過對兒子的希望,也從未停止過因兒子引發的焦慮與困惑,帶著丈夫的遺願。
她的兒子走下火車,走向母親跟前,她的兒子看著這個已經渡過大半生的生命的母親。她的兒子想著她走過的年華,平凡的年華,中年喪夫的痛楚,他的內心充滿了辛酸、內疚與懺悔。
曉媛,寫到這裏,抑制不住的哭了。
她的兒子無言以對母親無聲的問詢,她的兒子懷著很重的心事,她的兒子不知怎樣啟口,因為她的兒子想出家,想避開世俗進入僧途,徹底的隱居。這樣的結果是將把母親的老年留給孤獨,兒子的內心對於出家的願望仍懷有一絲疑惑,是對母親的牽著。
曉媛,回西寧之前打給你的電話如果你可以接到,我想我是想問你索要哪怕絲毫的勇氣,入世的勇氣。也許是你的聲音,也許是你的疏解。
然而他的母親是從容的。回到家裏,在夜晚黑燈的居室,她從容的聽清了兒子的心事、思慮。她非常平靜,她的回答是讓她的兒子去選擇寺院,然後她會送他出家,她的兒子成為一個僧侶後,她會以一個香客的身份去看望與她斷絕塵緣的兒子。那時,她會稱呼他的法號。
如果有一天她的兒子還俗,她一定會去接他。
出家的事就這樣決定了。西寧湟水河北岸的北山的上面有一個北山寺,南岸的南山有一座南山寺,而三百里之外的是著名的藏傳佛教黃教寺院塔爾寺。
當母親問我的去向時,我學著她的平靜告訴她,我不出家了。這時從母親的克制中我看到了她的喜悅,她捨不得她的兒子,她捨不得她的親生。雖然她從小就維護著兒子自己的意志,這使她無意中造就了兒子我行我素的性格。也使她瞭解,她兒子的決定很難更改,而她很明白兒子千里迢迢的趕回家告訴了她一個決定,一定是兒子想好想透的。
我一直想體會我面對面感受到的她的平靜,當我真正的去體驗母親那耐人尋味的平靜時,我領悟到,這種平靜來自于母親的天賦。
母親性郝,名煥玲,小名六香,姐妹六人她最小。十八歲前是河北一個平原村莊的農家少女,十八歲後是青海西寧的一個紡織女工。她的丈夫叫郤錄章,比她大五歲,也是河北人,經歷也一樣。這兩個人是韻知長情書的作者最早見到的一對婚人,這對戀人的愛情造就了作者的生命。
曉媛,我們一家四口人,曾一度長年被分在四個地方。父親埋在河北阜平的老家,母親在西寧,姐姐在河北省城工作。我時而在北京,時而在外地。九五年的三四月間,是我絕望的時期,我的內心脆弱到幾乎沒有任何力量支持生命,唯一給予我力量的人是我的母親。喪偶的母親當兒女不在她身邊,孤獨成為一種日常時,她對生命表現出的持重與從容激發了我的毅力。這是那個時間我看到的人世間存在的善念,我因此而開始獲得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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