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曉詩------韻知長情書 韻知長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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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語（24）

我在上海收到她的一封信，九月的中旬，信中記錄了這樣幾句話：
“我知道你需要一個怎樣的妻子，你需要一個庇護，一個岸，一個可以避風浪的港灣，以便你可以飽受漂泊之苦時可以靠航，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辜負LL，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一直陪伴著我……”
我知道了，她的男友，名叫LL。
讀那封信的時候，我哭了，徹底的哭了，那是我讀到的最真切的預言。
十月的幾天假期，我從上海來到南京。
江南平靜的接受著秋天。色彩從高處滑落，落地無聲。雙腳踩在流落的色澤之中，色彩的混合使眼目感覺到略略的暈眩，閉上眼睛，感受到些許的迷亂。
我見到了她，曉媛的目光中，隱隱現出歙縣的情境，她在歙縣的舊時和現實之間恍惚。她目光裏的底色是一片蘭火。焰火緩緩地打開。
黃昏襲染。
她目光中的火花似乎結晶，她的難言之隱像長久的身孕，我體會到她心緒的變化，這使我木然。
我開始回想，回想一個月前，第三天上午，我離開南京去上海。
那是一個天真的上午，光線和色彩顯得格外童趣。曉媛不能去車站送我，我和她在一個林蔭道上告別，她仍是穿一件綠裙，比第一天的綠色更為鮮純的綠。告別很簡單，她背向我走去，一團綠色躍動著走遠。林蔭有一個很小的弧度。我的心異常的平靜，我體會著幸福，幸福是平靜的。
我想，我擁有和曉媛結合的願望。可我從不流露有關結合的話語，話語在我和她之間過於造作。
在南京到上海的路上，我的視線若有若無的著落，行程飄逸的近乎若虛，我被心間漫遊出的感動充實。我的手指觸摸自己的面部，像觸摸一件作品。我審視自己，又思忖與回味對自我的品味。我想曉媛讓我自信，收于心中的自信，我像忘卻了心語，我獲得了一個秘密，我獨立了，我可以和群體隔絕開來，這是鮮為人知的尊嚴。
而秋天，一九九零年的秋天，處於秋季中的南京城，我的擔心是一種顏色，漸變幽暗的綠色。
那天我意外的發現我僅然從容。
她的面部時而出現臘質的平靜。我知道她內心的情緒被她克制著，否則她面部的平靜會被情緒所穿越而破碎。我仍然在想拾起那些臘碎，藏一根燈芯於其中。燃燒也許是我的自憐。我同時也克制著。我並不相信我和曉媛不能相守。
相伴走在黑夜。
黑夜並不均勻。濃稠與稀薄節奏的出現。
我和他走向南京師範大學，路上，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我問她該走哪條路。
“你猜猜看”。
“我不猜了，你還是告訴我吧。不過我猜到了，這是一個暗示，暗示你必須選擇，而我必須被選擇。”
南京師範大學有很多仿古建築，然後是樹群。我和曉媛坐在一棵似傘的樹下，仿古建築的型被樹景浮撫。
我依靠著樹坐著，從樹隙間發現著天空的星秘，我忽然忘卻了我的心事。曉媛側坐在我的面前，她的坐姿又呈現出傾聽的姿態。我又想對她訴說，也許是散淡的漫訴我的感悟或我過往的經歷。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永遠都有傾聽的願望，我感受到了她的收藏，她是一個易收藏經歷的人。我瞬間感悟到她生命的特徵，她對於生命的興趣來自於她的關懷。她心間記錄著她感興趣的經歷。她體會的同時也在經歷，她像一個作者，而又是唯一的讀者。她的保守是她的秘密，這是使她灑脫的情趣。
我聽到她無聲的歎息。她的背微躬，這讓我負重著內疚。我撫摸她的背，這時我更相信我和她之間的結合是必然。我懷有一種難違背的自信。自從我意識到我愛上她的一瞬間我就相信我是她生命中不可被拋棄與雷同的經歷。我想我是她的目的，不可重複的目的。
樹似乎等待著我和她的話語。樹很安靜，安靜的一個細小的衝動似乎可以抖落所有的樹葉。
黑夜中，她頸項透露的質感流露著易被感動的想像。她流落的發勢愈加感性。
我想這會是一個漫長的夜。夜色濃郁象深沉的情懷。黑暗在這時使戀情更為關注。精靈隱約散佈在夜中。精靈開始變得詫異。精靈的注意力被凝聚。精靈的敏感使夜的氛圍顯得安慰。精靈是夜魂中潛遊的筆觸而使繪畫疏離得象一個迷面，迷題主張著均衡，而使臆想得以章法。夢魅似乎可以被觸摸。
我忽然感覺到虛隱。
靜態中的張力分寸的精緻。
仿古建築的邊角像每只沉睡的號角。
時間對我和曉媛表示著歉意。
她的沉默是她的忠實，她陪伴著我，像追隨。我忘記了我聞到她的體香，我忘記著聞到她的體香，隨聞隨忘。
香染不可猜測。
我想天地之間存在確實的選擇，其中具有幸運。
生命在這一刻是無惑的，也是最為平靜的。
我又回想，一個月前，我去上海戲劇學院報到，和曉媛告別。她穿綠色短裙，我看到她的腳形，竟然像玉雕般精緻。我用手觸摸，她拒絕了，頑皮的拒絕了，那是她最歡快的一刻。
夜的冷靜使我想到陰鬱，幸福與陰鬱結合時，情緒僅然是安然的。陰鬱在沉默的背景中被襯托出潛陷的直覺，而意志被激發，這更傾向於瞬間，時間這時發生了波折而匯合於動盪。
生命傾向於對於因果的尋找，接觸為閃念。
我和曉緩的靜默像結合，又像告別。
內心的線索原來是悠久的旋律。
南京師範大學是一九九零年北京電影學院的考場。
路像夜的敍事。
夜路像停滯後的泊流，夜光的沉積表示夜的視覺。夜光像從夜的目視中灑落的露斑，我和曉媛的行走被襯托的完美，她聽著我的話語，我的傾訴因固執著威嚴而在遠處返回著回音。我像在和自己發生著爭執，而曉媛僅僅是一個聽者。我和她的形體接近的只剩一個縫隙，這仍然屬於我和她由生以來而致的默契。她像我的妻子，相伴走回家中。可我和我的妻子，僅然因為另外一個男人而發生著爭執，這是一個錯覺嗎？
很早，很小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直覺，一個隱晦的直覺。明見與願望確與事實的違背，不可實現的原因謊謬的存在，這使我發現世界對我存有一種暗示。其實那個夜晚，我越來越抗拒這種暗示，負重感使我惶惑。
曉媛是平靜的，我的傾訴最後成為一種抒情。
那個夜晚，從南京師範大學出來之後，我談話的主題，成為一個預言：如果她不選擇我，將是她的過錯，因為我是她的相知。
她的家到了，她家的門前有一座小橋，我和她告別。我背向她走了十幾步，突然我轉身朝她跑去，跑到她跟前，我想抱她。可我覺著我如果抱她，會使自己顯得不真實。我回過身，面向她走去。我知道她一直望著我，懷著疑惑的拒絕。我哭了，眼淚往下流。
秋季的從容隱晦在夜中卻仍然掩飾不住被迫。
我幾乎忘記，在那個三岔路口將出現的時候，我和她圍繞著樹走著弧線。我和她相互追逐，像所有的戀人擁有的最為普通也是最為必然發生的追逐。突然我抱住她，她順從的仰起臉，摟住了我的脖子，吻我。瞬間，吻被意外的中斷，她的眼神中佔據著自責。她問我，聲音很小，在我聽來卻像失聲。
“郤曉，我是不是做的不得體……”。

秋寒（25）

上海戲劇學院對比北方我讀過的兩所大學顯出了南方的特色，校園的佈局與建築或多或少的有園林的意味可不如園林風雅。操場上的綠色草坪在秋天安靜的變黃，無聲的傷感在色澤的變化中潛在。教學的主樓的表面塗染成淺褐色，教學主樓像海船的船樓，潛藏著動盪。
戲劇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打開一堵牆，無形的牆使觀眾與演員隔開，劇院的封閉卻又使兩個空間結合。劇院像殿堂。我對戲劇有著直覺，任何一出戲劇，無論悲劇、喜劇或正劇都存在悲劇的內蘊。戲劇傾向於真善美而使戲劇對於人性的善與惡作著戲劇方式的解釋。在戲劇衝突中情感的變化牽動人心，人物與人物被虛擬的規定情境組合，以類比現實並從模擬中尋找超越。戲劇是藝術，而殘酷的是一個演員在成為演員的過程中要具備戲劇造型的需要，也就是說，演員的自身要具備許多個“面”，即多重的人格。戲劇的需要直接影響了演員的生活。日常為戲劇做準備，卻被戲劇困擾。同學中存在微妙的抗衡，這抗衡致使我失衡。在中央戲劇學院時，我無法與同班同學在生活中協調好關係。據說，人際對於演員來說至關重要，而我這方面存在缺陷。在上海戲劇學院，我又面臨人際的緊張，這使我浮躁而且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我常自問我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演員，不是專業課的學習，而是人際。
一種傳說戲劇來源於古遠的祭祀活動，祭祀中一定有犧牲，對於前途的恐慌令我深深的恐懼。對於一個男性，事業象徵著愛情的背景。一九九零年我這不如現在超然，前途的莫測，使我對曉媛情感的希望感到冷漠的疏遠。儘管她明示她仍選擇她的男友。我還有希望。而人際的難題讓我感到了渺茫。
秋的寒境使我高昂的求知欲沒落。我痛苦的思索著人生。對於自我的反思都不能解釋。我又一次面對生命的迷茫。
在深秋的淒寒中，我仍可以收到曉媛寫給我的信，她在信中的抒情表明她已把我和她的戀情做為一個紀念，她的紀念感使我哀傷。希望之光漸離我退隱。我的心感受到死寂。她在收回。她在收藏，收藏每一個瞬間。我正在被拋棄，可這是我體驗到的獨特的拒絕，她不拒絕愛情，卻拒絕相守。她與一個人相守，心中卻隱藏著我與她的愛情。秋的深處浮現出冷漠的紫光，紫色使我暈眩。我面前的世界開始虛浮，漸漸的被我的心神穿越，我接近永恆的邊緣。而越是接近，越感到虛無。我的體重變得輕盈。存在還未忘記的情懷，實則是半夢半醒的牽著。我開始自棄，不，不如說發生了無理由的遺忘，我遺忘了身處何地，遺忘了身份，甚至遺忘了戲劇。我發現潛意識中渴望擺脫，渴望擺脫戲劇，擺脫人際關係，規定情境，情節與事件，擺脫矛盾衝突，擺脫對於矛盾衝突解決的積極精神，擺脫開端、漸入、起伏、高潮、回轉和收尾，擺脫目的，擺脫角色，只想回歸蒙矓最初的意境，而向詩意進取。
這時我體會到了最初想成為演員的企圖中的動機，渴望解構生命，在演繹中演化真諦，在對形象的模仿與塑造中尋找形象的靈魂。在對形象的重複創造中發現自己。在對形象的創造中獲知理性。然而現實，現實是演員的職業中充滿功利。我是一個功利心很強的人，我不回避，我現在仍會承認我的功利心很強，然而功利的獲取應憑智慧和勤奮，而非陰謀。我想隨波入流與入俗，可我發現我並不具備這種資質。對於現實的失落與迷茫無法排遣，憂虛與憂鬱使我的進取心移向愛情，世事的紛爭使我無奈，對於前景的渺茫使我無助，對於歸宿的願望靈感般的啟示。我想放棄學業，曉媛只想要一個家，我想給她一個家。


秋恨（26）

秋深。
在季節中，秋是偶然的，秋的存在並不獨立，秋只像個過渡，秋存有雙重的聯想，趨向於冬，回向于夏，這是秋的哀傷。秋漸演的衰枯奪走了眼目中的色覺，流逝的同時強迫同時，這是北方的秋。
南方的秋是意外的，當我把北方的秋的印象帶到南方時，發現北方的秋的印象在南方不合時宜。南方的秋像善意的延遲，只是濕潤中的寒意漫入記憶，使北方的秋的印象蒙染上了濾色。
南方的濕潤在初秋時像候場時戲臺上的沉靜，高潮面對於看客，看客迎合的同時內心保持著冷靜，因此秋深的濕寒像失落後的詠歎在百年的失散中散逸的歎微。
曲調譜演為意境。
南方的濕寒中有隱退之勢的色彩相互照應。
十一月初，我又來到了南京。
曉媛的右耳邊編了一隻細細的辮子，這又讓我聯想到了她心境中的麥穗……。童年的麥穗。江蘇鄉下外祖母家的天井的陰涼靜靜躺著的一株麥穗。
她的目光顯示著她的心事，她像長了幾歲。我發現我對她的年齡如此熟悉，仿佛我是她年齡的原因。我和她對看了一眼，我像是她的過錯，彼此的愛對她而言，變得像一個過錯。
明顯得她和我疏遠了，可我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強迫，她的承受不比我更輕。
我和她又去了那個公園，公園中的樹木因秋的濕寒而變得緊張。
曉媛穿一件黑色的風衣，她微笑著，樹林暫時把我和曉媛與外界隔開。
曉暖沉默了。她的微笑被拘束於唇形之中。她面部的沉靜對比於她的唇線，她的唇紋愈加感性。像瞬間的色暈，輕微，卻牽染心神。吻合的雙唇閉合的唇中線，開啟的願望使我靜悄悄的陷入幻想，我希望從她的口中聽到對於我和她結合的話語。
“小孩子兒”。
聽到我這樣叫她，波紋一樣的顫抖從她的身形中滑落，被我的觸覺拾著，我體會來自于她心靈的悸動。她真正的陷入沉默，她的目光被收回，這使她身體的輪廓浮現出光暈。
風衣的黑色仿佛她即將遠離。
她仍然拒絕了我。我要來南京和她相守，她仍然拒絕了我。然而，這構成了我的過錯，因為十年後她的朋友孔燕在電話中告訴我：
“你如果十年前來南京，哪怕待上半年，她也會跟你走的”。
這過錯十年後才被發現。我生命中的懊悔與遺憾並不多見，可這是我深深的懊悔與遺憾。
南方的濕潤保留了我持續的幻想，卻失卻了幻想的內容，使幻想變得未名；南方的秋濕中的寒意使我聯想春雨中的歙縣；秋寒中的濕意對比記憶呈現出女性般的柔，卻因柔而難解；南方的濕潤像游離的底色，傳達著難以捉摸的失落。
南方的濕潤在秋寒中像失蹤的霧跡的嫌疑；南方的濕潤在秋境中像迷茫的過客的幽夢；南方的濕是心田的潤氣對於客途的饋遺；南方的寒濕寄養的情緒像樸素舞臺上淡泊的煙境，而使佈景像從歷史深處向現存所浮現出的經意卻天致的筆墨。
秋的濕寒之中，無形的過錯被註定。而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