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游在古茶布安的文學雲豹:專訪魯凱族作家奧威尼.卡露斯盎
(原載於台灣文學館通訊第20期)
造訪魯凱族好茶廢棄舊部落「古茶布安」並不是一段輕鬆的路程,除了數個「之」字型山徑攀爬而上的崖壁,所形成的高度與隨伴而來的心理恐懼,路程遙遠與多半在日曬下的揹負行走也是一個因素,再加上近兩年數個颱風天造成登山口的幾次走山崩塌,使得原本幽靜與綠意的登山口小徑,變成了有幾道山脊坳谷交錯的峽谷地形。受上游降水的不確定性,每夜形成的逕流,總是隨性、不規則的遊走、流動匯入溪流或消失,而留下隨處可見的嶙峋、刀鋒似的小山脊或土丘,在隘寮溪主流遠遠傳來的淙淙嘩啦的流水配樂聲中,呈演創世紀前的荒蕪或文明毀滅後的傾圮悲歌。
我無意駐足觀賞這一幅大自然所設下的障礙或迷宮所呈現的驚嘆或挫折,因為我只想儘快走上那一條小徑,抵達那座我造訪了數回而每一次都感動滿滿的傾圮石城。我不擔憂迷路,因為我無需專注也能輕易的嗅鼻到一股濃濃的魯凱史詩與雲豹羶氣揉雜的氣息,在左側的山脊線小徑迤邐而過;我將意志堅定的走過眼前崩塌後的那山徑崖道,因為我無需屏氣凝神,也能在這登山口的風信中捕捉到一個六旬老人無視大自然力量永遠不變的善變,卻心心念念那片片層層堆疊的石城之中,所飽醞的文化即將隕落或飛灰的焦慮,那意志早已成了我訪途的指引。
這個我口中所說的六旬老人正是經常長住「古茶布安」靜思、寫作、重整舊部落、自詡為「雲豹子民」、被喻為「魯凱族最後的史官」之稱的奧威尼.卡露斯盎(Auvini-Kadresengan漢名邱金士)。
奧威尼1945年出生,自三育基督學院企管系畢業後,服務教會多年,1990後逐漸重返舊好茶部落故園,也就是其出生地魯凱族「古茶布安」社(今之舊好茶社),是一個在魯凱語意「很美很美」的地方。位置是在屏東縣,必須經由瑪家鄉境內的「原住民族文化園區」,在驅車30分鐘,經過新好茶社區後,開始徒步攀登斷崖峭壁,以及三條經常崩塌的溪流。魯凱族人早期的聚居地,傳說中「雲豹與熊鷹」的美麗地方,指的就是這裡,西魯凱族幾個支系,如:霧台、阿禮、大武等部落都是由這裡分支而去。
這樣的一個魯凱族歷史擴散的重要樞紐,在清晨、在正午、在黃昏、在月夜下,無時無刻不述說著那石板之間關於歷史更迭的爭論,在狹窄的巷弄、黑亮的頁岩,深深埋藏著自神話世紀以來的族群驕傲與藝術文化的結晶,這無一不是建構魯凱族靈魂的重要根本。可泣的是,因為地處深山,交通不便,一百二十幾戶人家在1978年被規劃遷移到現今的新好茶社區。又因為自備款項的需求,遷村後,青壯年人口反而迅速外流到都市當中只為了籌備足夠的錢。於是舊部落迅速荒蕪、傾圮,而新好茶社區卻還沒能完成安居樂業的建設,致使傳統文化迅速式微、面臨斷根之虞。
這結果給了性靈純淨的奧威尼‧卡露斯盎一個文化傳承的緊箍咒,即便是親人離去,即便是孤獨寂了,在眼淚歡笑間,他體認到必須紀錄、傳續,藉著創作減輕他潛藏在內心深層的不安,一種文化傳續使命的不安。基於傳續族群生命記憶的使命感,他除了戮力重建舊好茶,延續石板住屋的文化意涵,更企圖將成長記憶中,或得自於其舅公Lapagau-Dromalahathe所傳述關於魯凱、關於舊好茶的口傳史料、文化精髓與生活智慧的點滴,藉由漢字的書寫,呈現於鄉親與魯凱後代子孫。
於是,《雲豹的傳人》的草稿便於1992年開始書寫,1994年付梓問世,共三卷44節。奧威尼.卡露斯盎以其質樸、獨特的筆觸,真實地記憶、傳述魯凱族的口述文化歷史,深入淺出的表達了魯凱人對祖靈的尊崇,記述了對家園地理環境的種種特質,描繪了部落變遷史的辛酸與甘美,記憶了群社爭戰史的悲壯,頌讚了石板文化、雕刻刺繡藝術、獵人及百合花制度、祭儀等等,同時也禮敬了傳說中祖靈親密的戰友與生活伴侶、那隻覓得新樂園的民族英雄——雲豹。
從詩作〈失落的家園(巴里烏)〉中,道盡了奧威尼對失落家園的感觸:
東倒西歪的木樑/斷裂崩塌的牆垣/殘破凌亂的石板/一代失去良心的人
荒蕪瘡痍的土地/頹圮潦倒的墓園/坍塌不堪的台階/一帶失去愛心的人
只願做寄人籬下的移民/只懂得作文名工具的勞碌人/只會做出賣時間的奴僕/一代迷失心性的人
而另一詩作〈故園情──古茶布安〉,更成為他重建故園的渴望轉換為實際歸家的動力源泉的佐證:
月光依舊/溫柔的月光灑遍石城/雲瀑依舊/激越的豪情宛如洩洪澎湃/相思樹迎風婆娑/點點黃花/撒下漫天相思的情網/溪澗旁百合淡淡的清香/宛若一只搖籃/輕輕搖蕩我入夢鄉/仲夏之夜/我的家鄉──古茶不安
守護神──大瑪烏那勒依舊日夜守望著/蒲葵樹風雨無阻/墊高了腳尖遙盼著/貓頭鷹「咕咕」的叫聲/滿山尋找/不見舊日熟悉的笑容/日漸瘖啞的/荒城之夜/我的故鄉──古茶不安
本書除了提供讀者了解魯凱文化的細微、動人之處,更盼望能喚醒年輕的後代子孫珍視自己的文化資產,立志成為現代雲豹,引領族人傳承魯凱文化。
1998年以小說《野百合之歌》,繼續書寫魯凱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係。這本書的副標題是「魯凱族的生命禮讚」,內容是以一個家族作為魯凱族的縮影,訴說著魯凱族人從出生到死亡,每個階段都伴隨著莊嚴的儀式,每一個儀式的背後,都蘊含著族人對生命的尊重、祝福與珍惜。也說明魯凱人,是如何藉由觀察大自然幾近恆常、循環不息之規律,律定族群其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生命觀,並從中註解生命的意義,不在於能維持形式的長短,而在於生命本身所存在的情感豐富性與內造精神的意義性。就像生長在山野的野百合一般,在有限的生命裡,全力綻放生命的能量。當然行文隨處可見魯凱族人的生命禮讚、生活智慧與人物群像的生動呈現,也毫不保留的紀錄戴著野百合頭冠下的榮耀。
對於此,奧威尼在序文中堅定又謙虛的說:「……在原始自然裡,任何民族必然有其特有的文化,而文化的內涵中,蘊含著豐富的生命、思想情感,也必然有其豐富的文學意象,因此我藉著外人的文字(漢字)寫這本書,試圖表達魯凱族的生命禮俗這個文學意象,……本人的國語是我最弱的一環……但請原諒,盡我可能以粗糙的石版台階,作為魯凱人日後的墊腳石。」(P.21,22)
然,從《野百合之歌》幾個章節所透露的訊息,可以輕易地發覺奧威尼以魯凱人特有的細膩,不著痕跡卻又巧妙地精準表露言語的詩性:
……情人啊!妳的美腿,猶如鮭魚在清澈的溪流中,游來游去,如文珠蘭剝下最外層而露出純白無瑕的美……。(第七節 P.157)
……你慢慢撥開(衝破)黑夜的目簾,以愛的窺探輕柔低語,「醒來吧!我的芋葉上的水珠。」握再睡意的迷惘裡,跨越陌生的黑夜之河……(第九節P.207)
這樣的書寫在作品中隨處可見,使得讀者不知不覺地在緩慢、細膩、從容、隨意的詩性語調中進入魯凱族儀禮的小說情節。
奧威尼.卡露斯盎不畏生活的困苦,在發表兩本書之後於2006發表第三本書《神秘的消失》,其中的第三節係思念年輕隕落的小兒子的說話體的散文〈生命禮物〉,第四節為悼念愛妻的一首詩〈永恆的戀人〉,全書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即使延續魯凱族的神話傳說也不免摻透著傷感,證據是他書中重複出現不時並陳的心情積極與悲觀:
……「應該回家了,趁著我還有力氣時,回去重建家園。」假如不即時會家,一切將向那一道夕陽、那一抹彩霞,就這樣西沉消失。也許不是族人或部落……而是我從他們眼前消失……(p.7)
……你母親一廂情願的賦與你祖先的名字,或許希望你繼承他生命血液裡偉大的精神……。當我以祖父的名號開始呼喚你時,老爸的心情猶如是黎明看到了曙光似的那一份喜悅,卻又有一層淡淡彤雲般的陰幽……(p.46)
……失去親人的傷痛,……使得這本書的生命觀總是在死亡的陰霾之下揮之不去。或許我正要從祖先原始精神文化裡,找出他們如何看待人生與死亡,然後從中學習先祖如何珍惜生命……並從生命角度去看待人生,然後懂得愛人,我想讀者可以理解的……(p.9)
其好友王應棠在序中,為此緩頰,認為:本書是作者生命經驗中最親密又沉重的情感教育之呈現。藉由幾個死亡事件的具體感受,用極具民族風格的語言,以溫柔敦厚的詩意傳達作者的款款深情。……哀悼的傳統生活世界在現代文明衝擊下急遽消亡,卻經由記憶與想像交織成的文學語言流傳永生……奧威尼選擇漢語創作,但又附加許多魯凱語,而且還體貼的加以詳細說明,宛如創造一個不同族群相互理解的介面,開啟一扇族群對話的「天窗」。
令人好奇的是,究竟什麼樣的一種信念?什麼樣的力量能讓奧威尼能在短短的十餘年間,以過半百之齡,摸索完成多部令人迴腸蕩氣,又感動莫名的作品?奧威尼‧卡露斯盎謙沖卻毫不猶豫的指出,他原只是單純的想回家做一個魯凱族男人該做的事,蓋石板屋、打獵,體驗魯凱文化,嘗試記錄寫作,最初也不知道他寫的東西究竟算不算是文學,畢竟漢字的書寫並不是他熟捻的一種方式,不過,多年以來,他愈發覺得這些都是一種族群的感情使然,一種個人對族群對部落孺慕的深層情感。他說,生命走來是上帝的事,但感情的是卻是自己必須處理的,他的族群使命感受族群感情所誘發,特別是當他焦慮族群消失、暗自飲泣流淚時,這些情感往往是最適切的救贖,也是促使他浸淫在魯凱族文化自幼的薰陶與家族口傳故事的傳敘中不斷地滋長,成為他文學的啟蒙與真正深厚的根源。
對此,奧威尼特別勉勵筆者以及其他年輕的寫手,他認為原住民寫手,特別是這一代已經熟悉寫作環境與技巧的寫手們,應該正視這樣的族群情感,時時惕勵自己以族群文化為基礎,使文學成為真正貼近自己族群歷史、文化、靈魂的文學。
2006年對奧威尼‧卡露斯盎是新的一個書寫階段,他決定暫時放棄爭取任何補助機會,在未來的幾年持續長居「古茶布安」,完成心靈之語的寫作計畫,去思考族群的哲學理則,去沉澱一個老人在舊好茶與自然的對話,去感覺、成長、想像、觀察、滲透、記憶並學會懶惰,目前已經書寫近22萬字的新書,書名雖未透露,但不免令人期待。
顯然,年長的奧威尼‧卡露斯盎已經找回對健康與生命的自信,不再是那位充滿焦慮,只期望祖靈給予五個芒果開花的時間寫完《神秘的消失》等鉅著的那個熱血史官,不再是那個必須經常翻閱厚重國語大辭典的生澀漢語書寫作家,儘管他謙虛地堅持自己永遠是處在摸索的魯凱族文字記錄者,但是創作之魂永遠不安份地躍動,毒癮般地,想戒也戒不掉。
凌晨兩點,奧威尼寢睡的石板屋內傳來電腦開機的聲響,好奇心並沒有驅使我前去打擾他的文思,只探了頭便走出石板屋外,佇足在月夜下霧氣淡淡漫瀰的石板院子,向大武山、霧台山清晰卻湛黑的稜線遠眺,最後忍不住回頭由窗外凝視屋內的奧威尼‧卡露斯盎在微弱燈泡下,在太陽能儲蓄電池供電下的筆記型電腦螢幕的折映下,他專注的寫作臉影,我忽然心理這麼想:
如果,一種杳遠已近神話的傳說中的靈性動物,也有自己的故鄉,我想雲豹會願意承認,牠的故鄉是在幾重山以外的古茶布安;如果,高傲威儀的帝王猛禽,願意暴露牠的棲息地,我想雄鷹只願意透露,那是在舊好茶水源頭上,那幾層難以攀登的崖壁上銳岩的零星樹叢中;如果,貞潔神秘的高貴花朵,願意自大鬼湖的美麗傳說出走,我想百合花會願意在那疊疊層層、曾經繁極一時、而今凋零殘圮卻透發著古老魯凱歷史傳說的石板屋群,著根綻放,而這些,只因為這個充滿魯凱族特質的六旬老人,在他堅持回鄉、堅持書寫族群文化、歷史的族群使命感下,這一切都將變得可能。
祝福您!奧威尼‧卡露斯盎,我親愛的魯凱族偉大文學家,祝願您永遠康泰,為您的族群,為人類文明繼續添一把薪火或一抹永遠無可取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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